陈百祥老婆秀姑_怀念秀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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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姑失踪那年,我才三岁零两个月。   那时,秋天刚刚走进我们家,夏天的温暖还在院子里打转。我整天与泥土为伴。偶尔,四眼大花狗会耀武扬威地来到我面前,像将军一样坐下,伸着带刺的舌头,滴着涎水,注视着我。我喜欢四眼,因为它的到来,会让我有了显示勇猛与力量的对象。我会摇摇晃晃地伸着两只圆浑浑的小手走过去,双手抓住它的两只高翘的耳朵,用力撕扯。它一声不吭,舔舔我的脸,然后站起身来,我会被它的突然起身弄得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双手支在地上,屁股从开裆裤里高高地露向天空。这时,我的屁股会有一股热流和快感。四眼舔完我的屁股,它会走过来重新舔我的脸,一股难言的气味和一片大舌头让我感到烦燥和厌恶,我会大声喊叫起来。此时,秀姑会从哪个屋子里窜出来,大喊一声,四眼,你这狗孙子还不快滚。四眼就夹着尾巴迅速溜出院门。我看着仓惶而逃的四眼,格格地笑起来。我觉得它已不是将军了,是我手下的一员败将。此时,秀姑会走到我身边,拍去我身上的泥土,响亮地亲我一下。我双眼直直地望着她,格格地笑着说,狗――走――了,狗娃,走了……说着,我就钻进她软绵绵的怀里,像一条虫子。她身上有一股我无法说清的气味吸引着我。我喜欢秀姑。
  我喜欢时不时地找秀姑玩,喜欢让她抱着。她手上总有被翻得哗啦啦响的书页,那声音也让我兴奋不已。有时,我也会在她面前将一张字纸撕得哗啦啦响,想让她也听听类似书页的声音。我很想看到秀姑的笑容,但那个刚刚开始的秋天没有一丝让她笑的意思。她整日里愁眉苦脸,我整日里和四眼乐呵呵地打斗,然后在她的柔软的怀里呆一会。
  后来,我才知道秀姑之所以整日里闷闷不乐,是因为我爷爷不让她上学了,爷爷说女娃娃上学没用,念书是男孩子的事。可惜,那时我的几个叔叔都没能念成书,一个个被中考剪去了美好的愿望,可我的秀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了。公社里还为她发了一张印有一朵大红花的奖状。但是,我爷爷仍像一块石头,冷冰冰的,谁劝都没用。虽然学费只有一元钱,但爷爷说那也化去了他一月的积蓄。他还有三个儿子没有娶上媳妇,他要精打细算。事实上,这个决定从秀姑捧回大红花的当天晚上,爷爷就宣布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想,出事的时候应该是九月,是学校开学的日子。我在院子里被四眼臭烘烘的舌头舔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几声,结果四眼被吓跑了,秀姑却没来抱我。一连几天,我的惊叫还是没能把秀姑唤来,我感到了无比的失望和痛苦。我在四处打探着秀姑,那几天,秀姑其实是在炕上蒙头大睡,我也不再去院子里,而是爬在她的炕头前,滴着涎水,说着只有我自己能听懂的话。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秀姑面色沉甸甸地收拾着她的衣物,我睁大了两只眼睛,我心里是在问,秀姑,你要到哪里去。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和父亲吵架以后,母亲会像秀姑一样收拾衣物,然后领我回姥姥家住一段时间,直到我父亲满脸阳光般灿烂地出现的时候,母亲才让我跟着父亲,她跟着我排队回家。从秀姑收拾衣物的第二天起,我童年的那段最幸福的生活便昙花一现般地结束了。时隔三十多年,当我回顾那段幸福的日子时,秀姑总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秀姑是我父亲的妹妹,名叫秀秀,我母亲经常在我的耳朵边说,你长大了要好好学习,像你秀姑!在我读完初中、高中甚至大学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再见到她。就因为这个,我曾很认真地问过我母亲,但她却摇摇头长叹一声,什么都不说。这样,我对秀姑的回忆就只能停留在我遥远而迷茫的记忆里。
  出事的那天,家里一片混乱,喊叫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这让我惊恐不已,我的哭声在这堆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中显得苍白无力。我看到我父亲和几个叔伯紧张地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全村的人都出动了,有的去了学校,有的去了邻村,有的去了可能有危险的地窖或野外悬崖峭壁……
  其实秀姑的失踪是在前一天就开始了,但家里人都没当回事。只有奶奶在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嘴里唠叨几句给我听,你秀姑这死女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念书,饭总要吃吧……这时,我会向奶奶报告说,秀姑――姥姥家――,在我的心中秀姑不在家里,是像我母亲一样回姥姥家了。
  三天过去了,公社里、县里找遍了,秀姑的身影依然无法进入寻找者的视野。爷爷提着一条赶牲口的皮鞭,在村口走来走去,我害怕极了。我知道他要用这条皮鞭抽向秀姑,我哭泣着,想从爷爷手中夺下那根法西斯一样残暴的鞭子,但我的努力让我被四眼舔过的屁股享受了火辣辣的一巴掌。这一巴掌的脆响,止住了我的哭声,我像认识一个不曾认识的怪物一样盯着他。他甩动着响彻云霄的皮鞭愤怒地走动着,嘴里嚷着,这驴日的东西,你就死去吧,滚得远远去死!他把“死”字嚼得格登登直响。奶奶的哭声在看到爷爷手中挥动的皮鞭时便停止了。我的心情也接连不断地暗无天日。那条皮鞭像一块阴云徘徊在我的心中,很久挥之不去。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见到秀姑。我有时很怀念她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以及哗哗翻动书页的声响。
  贫穷和饥饿让家人迅速地忘掉了失去秀姑的痛苦。而秀姑是在人们寻找她的那一天,一个人走向了十里以外的火车道的。她提着一个用花头巾包起来的小包,里面只有一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和一件我小叔穿过的尿迹斑斑的棉裤。她的泪水像即将到来的秋雨,绵绵不断。她有好多好多的无法理解都结出了果实,呈现在初秋的陇中大地上:她无法理解我们家为什么这样贫穷?她不理解我爷爷为什么不让她读书?她不理解奶奶为什么那样软弱,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不理解为什么她的几个哥都不去劝一劝我爷爷?……她走向铁轨的时候像一团凛冽的寒风,迷茫而撕心裂肺。
  那一天,她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把奶奶偷偷给她的两块糜糠野菜馍全都吃了,乘大家还在熟睡的时候,偷偷地走出了家门,从小路一直小跑来到那条铁路旁边。在她正要走上那两条坚硬而冰冷的铁轨时,一股地动山摇般的吼叫让她失去了知觉,她呆呆地站在两条铁轨中间不知所措。当护路工人吹着哨子,摇着红旗,怒气冲冲地把她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提起来,撂在路旁的一堆砂石上的时候,秀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到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庞然大物,从自己的面前呼啸而过,之后,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平静。她清清楚楚看到的是暴跳如雷的护路工人,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个狗日的要找死,要死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在这里拿我的饭碗开玩笑,你的命不值钱,我的饭碗还值钱呢!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通的?……”护路工人的蛮骂,秀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秀姑不想死,想好好地活着,秀姑只是想迈过那条铁轨,远远地把她生活的村庄甩在身后,把对爷爷和家人的恨,在这个秋天的某一日甩在遥远的过去。秀姑坐在正午的阳光下,饥饿开始向她袭来。此时,她才发现她的那个包不见了,她刚站起身准备寻找的时候,那个手拿红旗的人又吹起了哨子,用红旗做着不要靠近铁路的动作。秀姑心里有点着急,便喊道:
  “嗨――,我的包不见了,我要找我的包――”
  那个护路工人像风干了的半截木头,对秀姑的问话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秀姑又喊了一遍。这一喊却让她感觉到天旋地转,两耳嗡嗡直叫,像有无数黄蜂涌进了她狭窄的脑袋。她眼前突然一黑,恍若掉进了梦的悬崖,被沉重的抵压和疼痛捆绑着……
  多少年过去了,秀姑从那个村庄的每一个人的记忆中走失了。可有一天,她开着宝马车来了。在那个村庄的山顶公路上,有史以来停了一辆如此高级的轿车。她的回来,让村庄和村庄里生活的人开始寻找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此时,正是秋天,洋芋花开得一片灿烂,远远地望去,像一片一片不均匀摆放着的色彩艳丽的布片。这是村庄最美丽的季节,有着一身的艳妆和天赐的妩媚。秀姑此时觉得她的故乡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荒芜,或许那只是记忆里儿时的情景。自从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以来,这里的基础条件和生活水平都有了明显的改善。各家各户都买上了三轮农用车,村村通公路让天下名车奔跑在上面并不感到坎坷。这个变化秀姑是感同身受的。
  秀姑的车无法直接到达村子里,她从山顶的轿车里出来,一个人靠着我奶名的指引,把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完,到达村口。但村子以前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已经被青砖房代替了。她出走时,这个村子只有五户人家,而现在已经发展成了十二户。
  三十多年来,奶奶一直在古历十月初一晚上,偷偷地给她唯一的女儿秀姑烧送几件纸棉衣。她总觉得秀姑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只是过于遥远和渺茫。奶奶在每个早晨的睡眠中,都能清楚地看到秀姑站在她面前,和出走时没有两样,连衣服都没有换。有时在院子里,或在做饭的时候,与她撞个正面或紧随在她的后面,和她说自己在这三十多年里的经历。奶奶经常自言自语,还说秀姑终于考上大学了。这些话让爷爷在去世的前一天还念念不忘,担心她在精神错乱中跟着他到那边去。爷爷对自己生命的终结并没展现出更多愁苦和不安,倒是对奶奶的精神异常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人们说,他是不愿意在那边领着一个疯老婆子过日子。这种担忧让爷爷的生命足足延长了三天,最后一天,根据父亲及几个叔伯的意见,做主事的医生负责向爷爷进行了关于奶奶的精神不久将与常人无异的解析。当医生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却睁开了眼睛,让大家大吃一惊。最后,还是奶奶自己走到爷爷跟前,听了他最后的话,爷爷才闭上了眼睛。家里为此化悲痛为力量,哭声震耳欲聋。
  秀姑出落得成熟而大方,高佻端庄的身段,白皙清爽的脸,还有那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谁也不会把她与这个村庄联系起来。她把那段山路走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就是三十多年前,让整个村庄为之四处搜寻的秀姑,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来,几个婶婶说,即使当时说出她的名字,她们一定认为是个心存不测之心的人口贩子,或是江湖骗子、搞传销的人。这年头,她们从电视上知道,经常有些人利用亲戚朋友关系从农村来招工,说是在外面有一份收益颇丰的工作,将人带走之后,便杳无音信,除了几个三番五次向家里打电话要钱外,别的一走三五年给家里一个音信没有,急得家人团团乱转,也不知从何处去找。有的人像我的奶奶,在看到电视里的相关画面时,总是神志不清,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女儿也被人像牲畜一样锁在家里,成了男人发泄肉欲和生育的工具。
  秀姑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村子里的人感到惊奇,相反,他们开始议论邻村几家人被自己的亲戚哄骗搞传销的事,那意思是在影射秀姑的到来肯定是个不详之兆。
  那时候,一场秋天的透雨刚刚来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香味。大地在炽热的阳光仔细的照耀下雾气腾腾。道路两旁青翠欲滴的杨树和柳树,让秀姑对自己关于故乡的记忆影像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眼前的景象让她感觉到,当年父亲不让她上学只是一句玩笑而已,责任在于自己没有很好地争取,从而让她在异乡痛苦地度过了人生的黄金期。此前,在内心里,她对这个村庄充满了愤怒,在迈进大学校门之前,她发誓:在父母亲的眼里,在兄弟们的眼里,在村民和村庄的眼里,她已经像他们对她的记忆一样永远消失了。时间和距离却像村庄对她的遗忘一样,让她遗忘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涩记忆。大学里的人文气息和有序而单调的生活状态以及不断高涨的纯情恋爱,让她枯萎的思乡之情抽出新绿。秋天来到的时候,思乡之情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扎根发芽。仇恨在思乡的土壤里很快发酵成营养液,让思乡结成了果实。在假期快要结束的前一个周末,她一个人从省城的公司办事处借了一辆小汽车,她凭着一张全省交通地图和不断的向陌生人问路,才让她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安全地到达这里。她发现时间让故乡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与自己的内心一起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秀姑的家已经分立成四个独立的门户。按照村庄的传统,老人总要和家里排行最小的一起生活,小叔自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这是几百年来,这块以干旱出了名的地方所承传下来最有生命力的习俗。它的力量可以改变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位居民,不论你是土生土长的,还是从外地迁徙来的。
  秀姑是跟随我的奶名走到我家门前的。父亲说你找错了,他看着这个衣着花丽时尚的外乡女人,心想是不是儿媳妇的什么人,但他还是说没有你要找的人。秀姑认出了这个在门前的树荫下给牲口填料的人就是大哥。他驼着背,生活已经让他的前半身趋向了土地,那两条腿也不怎么直了。秀姑突然觉得自己年纪已经不轻了,而现在自己还是孤身一人,她感到来自村庄的压力。她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不该一个人回到故乡。这是三十多年来她从没有感到过来自年龄的威胁。秀姑寻着记忆沿街道往前走,她走走停停,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这要在城里的住宅小区,保安早盯上她,盘问很多回了。秀姑走的时候村里只有10户人家,是分成两排建在一个向阳的大山坡上的,现在已是四排,每排多出了五六家,一直延伸到山的阴面。秀姑寻找记忆中的老家,也就是她出走以前居住的宅院,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高大的飞檐门户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家。门楣上有三个字“安之居”,是新刻上去的。字的内容还和三十多年前一样,只是以前是用木炭粉涂上去的,每年除夕得由我三叔踩着凳子重新描一遍,和对联一起呈现出新的气象。以前秀姑是最喜欢玩味这些门户文化的,可今天的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最急切的是想见到我爷爷和奶奶,但爷爷在5年前就走了,走的时候他双眼流着泪,和流出来的鼻涕、口水汇到一起越过下巴,穿过左脸一个个深深的皱纹来到了崭新的枕巾上,五彩缤纷。他盯着我奶奶的脸,断断续续地,像折叠纸张的声音从那张流着口水的嘴里跑出来,声音的微弱无法让我奶奶知道他在表达什么,我父亲把耳朵递了过去,那折叠纸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爷爷的两只眼猛一下睁开了,围在炕头上的几个儿子不知所措。在乡下,如果老人在临走前还睁眼,说明他有困惑一生的隐私要说。见此情景,主事的人分开人群走到我爷爷跟前,他也把耳朵递了过去,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出来,奶奶却发现爷爷摇头了。她颤悠悠地推开主事的人,把耳朵贴在爷爷嘴上,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听到了大家曲折的呼吸。几十双眼睛盯着奶奶,像要从奶奶耳朵里挖出什么来。奶奶抬起头的时候,大家看到她耳朵上贴满口水,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房门,到西厢房上了炕,嘤嘤地哭了起来,大家谁也问不来一句话。奶奶抬起头的时候,爷爷就走了。几个叔伯的哭声震撼着整个屋子,窗子上的窗纸哗哗地响着。
  爷爷走后,几个叔伯和邻居试着问我奶奶,那天我爷爷给她说什么了,奶奶就一个劲地流泪,什么话也不说。奶奶只要有时间,她总站在大门口向阴坡山上的路上望,有时候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不是还活在世上吗?为什么还不来,再迟了我就见不到你啦,你爸已经走了!那时候秋天已经来了,秋风一天比一天紧。外出打工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回来了。大门经常被风吹得像有人敲似的响,奶奶会猛然从她干活或蹲的地方开始向门口张望,但老迈的身体无法跟上她的思维,以前这种张望很快就会结束,如果没有更大的重复的声音。自从爷爷去世开始,她改变了以前的习惯,只要有敲击大门的声音,只要这声音她能听到,无论她在忙什么,她都会用一双小脚快速地敲打着地面,跑到大门跟前去,用最快的速度把门打开,但希望并没有来到。她又慢慢回到原处,呆呆地坐着。
  奶奶从爷爷去世开始的改变让家人不知所措,她有时候在静静的夜里,一个人在某一时刻突然哭泣。哭声穿梭在村庄寂寞的夜空,似有谁唱着一首忧伤的歌行走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走。开始的时候,庄子里的狗一起叫,直到那个唱歌的人停在谁家里。狗一叫很多年长一些的人便会醒来,提上手电筒,扛上一把铁锨,到自己认为最不安全的地方转转,临出门时还要用力干咳几声,好让那些夜里出来活动的家伙知道这家人是醒着的。这么折腾了几天后,狗也习惯了,不叫了,它们认为这或许是一种自然现象,没必要再谨小慎微。狗不叫了,夜里还醒着的人们就听到了这嘤嘤之声。最初当然是我小叔听到的,他是被老婆从梦中摇醒后,披了衣服查看完驴圈、猪圈、鸡圈后才寻着声音来到奶奶屋里的,他在门口喊着说:“妈,你身体不舒服吗?我给你找药去!”那声音便止住了,小叔也没给她去找药,回去抱着老婆睡觉了。在白天里,小叔和很多人关心地问她是不是想我爷爷了,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爷爷走后,奶奶夜夜梦见秀姑在向她伸着手,要她等着,秀姑在赶路,赶一段十分漫长的路。在梦里见着的女儿还是一身的破烂时,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奶奶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时日一长,大家也都不在意了。
  秀姑来的那天,奶奶回忆说她感觉到心里一阵快乐,想唱出来,随口哼了一句信天游: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那天的整个上午,多年未遇的快乐缭绕着她,她觉得心里无比的轻松,像一块压在心头几十年的石头,突然在清晨到来的时候被谁搬走了。她有跳起来的冲动,做姑娘时的景象突然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跑了出来。不觉间,手舞足蹈起来。那时,她正在院子里向厨房走着,当我三叔6岁的小儿子想起喝水,扯着嗓子喊叫而无人应答的时候,才发现奶奶像一条蛇盘旋在院子里。他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用力将奶奶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用小手在奶奶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从他记事起,奶奶经常要倒在家里什么地方,最后得由几个叔伯用手在她的鼻子下面试探一下后,急速抬到炕上,乱七八糟地在奶奶的人中掐几下,不一会奶奶就会苏醒过来。他试探完,就不知所措,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喊叫:“奶奶!奶奶!!我渴了,我想喝水……”刚开始的喊叫充满自豪和愤怒,当他的喊叫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无人应答,只有几只离栏的公鸡迈着绅士般的步伐向他走来,大门口的大黄狗爬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奥运会上的射击运动员瞄着他的时候,他决定采用最有效的手段――哭。他认为哭会给他带来好运。
  秀姑站在奶奶家的门口徘徊不定,犹豫不决。她不知是进呢还是不进。要是推门进去是别人家怎么办呢?她决定先证实一下。正是农忙时节,在家的人很少。她就在三叔家的门口东张西望着。哭声就是在此刻来到秀姑耳朵里的,是一个孩子叫奶奶的声音。她慢慢试着推了推门,门开了。她看到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老奶奶的头,摇晃着嚎啕大哭。她顾不得多想,三两步便到了跟前。“妈!你怎么了?”她双膝跪在地上,将我奶奶抱起来,放到廊檐上。小孩子跑着跟了过来,他看到满脸泪水的陌生女人用他父亲的方法掐捏奶奶,他呆呆地看着,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过一会奶奶就会坐起来和他说话,给他倒水喝。他看着这个满身散发着香味、穿着新鲜的漂亮女人管奶奶怎么叫妈,怎么进门的时候大黄狗没有叫,怎么还和他一样地哭……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回答了这个女人的问话。
  秀姑把奶奶移到了炕上,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奶奶,生怕她突然醒过来会翻身溜走似的。他双眼紧盯着秀姑,好奇和恐惧从他周围包抄过来,占领了他的整个身体,最后盘踞在眼睛里。他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教导她说要管奶奶叫奶奶,但那是他的奶奶,不许她叫。秀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多年的流浪生涯教会了她好多生活技能和常识,她知道奶奶这是暂时晕了过去,过一会儿会好的。她猜中了这肯定就是侄儿,她用普通话问他:“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听到了“爸爸”两个字,他猜想她一定在问爸爸到哪里去了或干什么活去了,这是庄里人见小孩子时问得最多的问题。他又长长地出了口气,用左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两眼定定地看着她说,我爸上洼去了。秀姑知道上洼就是到地里干活去了。小孩发现奶奶动了动,叫道:“我奶奶醒了。”秀姑迅速转过身站了起来,她看到奶奶的眼睛动了动,她也长长地出了口气,双手支在炕沿上,盯着奶奶,带着哭音叫着:“妈,妈――,你醒醒,看看我,我是秀秀――我来了,我还在……”奶奶像是睁了睁眼睛,但又闭上了。秀姑赶紧将奶奶抱起,灌了些红糖水,再放回原处等着。这几分钟的等待像三十多年一样漫无边际。秀姑问小孩:“你爷爷呢?”他说:“我没有爷爷。”秀姑转脸看着昏迷中的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哇地哭出了声。她伏在奶奶的两个小脚边,泪水连成了线往下落。小孩子被她的哭声吓哭了,他不明白她想要什么,她竟然用如此恐怖的方法。他便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想用声音的高度来控制局面。这一着果然有效,这是他六年来百试不爽的办法。秀姑倒被他的突然袭击怔住了,她感觉有点失态,便止住了哭声。小孩子却破涕为笑,说:“我――要喝水。”秀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放在高处的水杯,他咕咚咕咚地喝着,双眼没有从秀姑身上移开。
  奶奶总算是醒了,至于多长时间,她和侄儿谁也没法说得准确。秀姑后来回忆那件事情时,她说当时在不停地看手表,但看完便忘了,好像有半个多钟头,也不完全准确。
  那时,有几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子跑来找我侄儿,说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侄儿兴高采烈地走了;那时候房子里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像屋外的天空被乌云罩住了……。她抱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奶奶,认认真真地介绍着自己,像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重复着必须遵守的禁令。
  “哈哈,他们都分到了好东西。”一个声音分开人群,从掀开的门帘空隙中传了进来。秀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觉得院子里挤满了人。整个屋子里的光线就是在此刻暗下来的。从门帘后面钻进来的是侄儿,他一个趔趄,险些爬在地上,是有人从他后背推了一下。侄儿手里提着个东西,“那是里面最好玩的。”外面有一群孩子在喊。秀姑瞟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那是个玩具:一个弹黄米老鼠。她想,这么偏僻的山村也有人给孩子买如此高档的玩具!她知道这个玩具要100多块钱,是进口的。因为她喜欢,她的车里面也有一个,粘在车前方窗子下面,车走动时米老鼠摇摇摆摆,很可爱。这个念头只是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奶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画挂在那里。奶奶望着秀姑,鼻子里的气息越来越均匀。秀姑把奶奶重新放回炕上,让她躺着,一面不停地进行自我介绍,眼泪一滴一滴撒在奶奶被院子里的土改变了颜色的衣服上。
  奶奶坐了起来,像熟睡的人突然被周围的恐怖惊醒,秀姑被吓了一跳,侄儿却高兴地跳了起来,嘴里喊着:“奶奶醒啦!”一只手拿着弹黄米老鼠举过头发顶说:“奶奶,看,这是什么,你见过吗?”秀姑高兴了,她向前倾了一下身体说,妈――你可醒了,把我吓死了,我是秀秀。奶奶摇了摇头,呆呆地望着秀姑,她像一位画家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着自己的女儿,这三十多年来一直牵着她心的女儿。奶奶伸出了一双粗糙得变了型的手,向秀姑那一张成熟但不失美丽的脸展过去。秀秀知道母亲是认出她来了,她也往前靠了靠,以便让母亲抚摸到。可奶奶在半途中将伸出的手改变了方面,以秀姑不知所措的方式将她的细嫩的双手紧紧握住,不停地摸呀抚呀……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绳。奶奶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她只是望着,用手摸着,嘴在不停地动着,话语在自己的嘴里,别人无法听到。
  “我的秀秀呀,你可回来了!”奶奶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将这句话喊了出来,她似乎是在向村子里所有的人喊。秀姑不知奶奶怎么了,她想抽出双手,可被奶奶死死地钳着,她想用自己的双手抚摸一下三十多年无法感觉到的母亲的脸。母亲的力量紧紧地握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她看着那一双流尽眼泪的眼睛,不禁大声痛哭起来。侄儿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也哭了起来,门外围拢着的大人小孩子,蜂涌而入,喧哗一片。大黄狗在院子里对不断进来的人用最迅猛的方式表达着它的恐惧,也表达着它对主人的忠实,它的声音在五里以外的山顶上也能听到。在众多的狗叫声中能辨别出哪一种是自己家的,哪一种是欢乐的,哪一种是悲伤和恐慌的,这是村庄几千年来对子民培育出的特殊才能。三叔听到了自己家狗叫的声音,他知道有外人了。此时,三叔已经在院子里了,那句喊叫就是他一进大门时说的。当他听到房子里有哭声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心里马上想到了我奶奶,放下东西,三步并两步,分开人群向东房冲去。
  进得屋去,三叔一眼看到母亲还哭着,吊着的心放了下来,至于和母亲抱头痛哭的那个洋女人是谁,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来盘问。他预感到这个女人就是山梁上那部高级轿车的主人,他心里有点犯软,那个车子的车窗玻璃被过往的村民砸碎了,里面的东西被抢劫一空,只剩下四个轮胎坚强不屈地站在那里,像四个莽汉坚守着脚下的土地和身负的重任。车座也让人卸走了。不是说车轮没人要,只是那家伙太重了,五个人竟也没能抬得动!三叔走近秀姑的时候像一个准备打架但却觉得理亏的人,毕竟他也给儿子抢到一个玩具。他怯怯地问秀姑是谁,怎么认识奶奶的,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奶奶和秀姑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们俩抱在一起大声地哭喊着,三叔的话和门口的人都被这些惊天动地的哭泣湮没了,剩下的只有一双双惊诧的眼睛和时不时的干咳声。奶奶的哭声越来越有劲,而且清楚可辨,她像是把三十多年来对女儿的思念全用在这个哭上了。她喊着:“秀秀呀!你还活着,总算回来了!你爸爸没等住你,他走了!走了好几年了!他走的时候说,你还活着,他在走的路上碰见你了,说你正在回家的路上,一定要妈等你。五年了,我晚晚梦见你。你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衣走在三九寒天的路上……
  三叔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三十年前走失的妹妹。他又说,秀秀,我是你三哥。三叔觉得眼前这一幕是虚幻的,是梦。他有时候在天快亮的时候做个梦,像是真的,这个好像是梦。但他记得,明明自己是从庄稼地里来的,家里还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呀?他转身看见了儿子手上的玩具。他相信这是真的。秀姑没有听到三哥的问话。围拢来的人七嘴八舌,说要看秀姑长得怎么样,年轻人的嘴里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往前挤;年纪大的叫着秀姑的小名嚷着要好好瞧瞧,秀姑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们的问话。奇怪的是围拢的人很快就少了许多。这也好让这家人有个安静的空间来沟通。他们离开三叔家后,有的直奔山上而来,这些人明白了:自己是在偷自家人的东西,一定要在秀姑知道这个事情之前把东西放回原处。
  有一个背着从车里卸下来的座子,到山顶时不慎将腰扭了,车座放在路边没法按上去,他只好请了个邻村的小伙子来帮忙。那小伙子不理解地问了他好多话,他只是满嘴的哼哼哈哈。向车子走去的人几乎排成了队。他们的心情和争先恐后抢夺时一样。他们像在干着一场秋后的抢收战,唯恐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劳动被一场秋雨否决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用集体的智慧,在没工具的条件下,把车里卸下来的东西全装上去了。那破裂了的玻璃拒绝了他们的热情,他们无法用一块自家的玻璃补上去,哪怕是用了上好的“哥俩好”或三秒胶。他们最后说,那不是玻璃,那东西咱们这里没有。然后不满意地走了。
  三叔确认这是现实,他不知道儿子手上的玩具该怎么办,他想既然是妹妹车上的东西,按理说和自己家的一样,如果她不打算要回去的话,也就让儿子拿着玩;他又反过来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哪儿不妥,通过这种不正当的方式的获得,性质肯定就不一样了,那让秀姑怎么想?不厚道。那车上的几件衣服、一箱茶叶、三箱酸酸乳、四箱脑白金别人抢走了。可惜!不过他知道是谁拿走的,一定得要回来,那是她妹妹的东西,肯定是给他带的。那酸酸乳是给他儿子的,茶叶是自己的……他正想着,秀姑叫了声三哥,把他从快乐的畅想中拉回到现实中。他的脸笑得像桃花般的灿烂,在层层的折皱中呈现着无法掩饰的惊喜,他看着秀姑时觉得如此陌生和遥远。他用手在脖子里揉了揉,那样他会有一个短暂的调整思维的时间。然后,他说,你和那时长得一样,不过那时瘦,现在胖了。他用另一只手把儿子拉过来说,这是你秀姑,叫秀姑。儿子没有听他的话,把玩具高高地举到秀姑面前说,这叫什么名字?秀姑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说,你没在电视里见过呀?那是米老鼠,还有唐老鸭呢。要感谢你爸爸给你买了这么好的玩具。儿子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害羞,低着头小声说,不是他买的,便藏在三叔的屁股后面,不管秀姑怎么叫都不出来。
  院子里一阵人声吵闹,接着有人大声问谁话,你秀姑在哪个房子里。这时,从山上回来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就在东房里。我父亲领着我母亲还有我二叔一家子,急匆匆来看秀姑。
  众多的声音让这个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处在声音的骇浪中,奶奶像是坐在波浪里的一叶扁舟上,她感觉到头晕目眩。她停止了哭声,说她累了需要休息。秀姑说,妈你就躺下吧,便把奶奶扶着放在炕上,还找了一件衣服盖上。她还没睡稳当,又坐起身来,她看着我父亲说,把我的新衣服拿来,我要穿。秀姑说她车里有一套新的拿来试试。奶奶一个劲摇头,说就穿前几天做的。前几天做的其实就是寿衣。父亲说,妈,寿衣有什么好穿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村子里人都劝奶奶,奶奶就什么也不说了,她两眼望着秀姑说,女仔,我就睡了!
  父亲他们怕打扰奶奶休息,便移到上房。几个嫂子都围了上来站成半圈,都想细细看看秀姑,除了我母亲,其他几个年小的都没见过秀姑,也没怎么听说过。偶尔有人说起,也只当是几句老掉牙的谈资。突然间,谈资和并不真切的记忆成了现实。她们都想认认真真看一看,是否与想象和记忆有联系。她们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但都在半路上停了下来,自己的手先让自己看着:岁月和生活已经让那些本来绵软的手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上面还有青菜的黄绿色汁液。本来有说有笑的,性格开朗的她们,看着年纪比自己大的秀姑仍然如少女般清秀可人,她们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然后吐了些口水在裤子上擦拭了一回。那些不好展示的色泽依然死死地钻在茧子里,无法弄掉。她只好用语言和嫂子们沟通了,秀姑满口是普通话,乡音早就离她远去了。面对这些只有他们在电视上听到的话时,平日里都是些脱口秀的婶娘们,都沉静得像害羞的大姑娘。问话也是结结巴巴、辞不达意。这时候,还是父亲他们能拿出手来,他们就用自己祖先使用了几百年的传统话语来表达。他们都不愿意回想三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只问秀姑现在过得怎么样。但秀姑的每一个回答都让他们无法理解。
  父亲问秀姑,你成家了吗?秀姑笑了笑,摇了摇头。母亲紧接着问秀姑家在哪儿,秀姑还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没有家。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秀姑说她现在基本不怎么做工作,她的主要工作是读书,现在上大学。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随后有几个声音:你这么大年龄也能上大学?我上的是成人,只要你想上,什么时候大学梦都是可以圆的,秀姑镇定地说。突然她的眼眶里涌出了泪花,在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反射下,如晶莹剔透的两枚宝石镶在一对漂亮的眼睛里,熠熠生辉。空气停了下来,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阳光在被褥上悠闲地散着步子。大家知道,这话问得没有一点水平。秀姑和大家一样脑海里跳出了如烟往事。
  秀姑想把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给奶奶说出来,那是压迫她的精神重负。她原以为再也无法见到奶奶了,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三十多年来,她的想法是让自己永远从亲人的记忆中消失。永远……
  三十多年前,秀姑爬上去的是一辆运粮的车。她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内心充满了怀疑:她竟然能爬上那么高的车厢,津津有味地吃着坚硬的玉米,那时她觉得温暖而幸福。尽管头顶的帐篷在撕咬着过往的狂风,发出可怕的响彻云霄的声音。她在车上好好地睡了一觉,饥饿和疲劳也会带来短暂的幸福。
  醒来的时候,空气潮湿而闷热,她觉得能从空气中捏出水来。太阳是直着照在帆布棚上的,车里像火炉。车顶风驰电掣。她浑身都是汗水,她感觉汗水已经顺着双腿流了下来,流进了鞋子里。她是在想,现在到什么地方了,能不能下去解个手。列车缓缓停了下来。穿过帆布空隙看过去,面前是一片碧绿的玉米田,一望无际,在清晨的阳光下升腾着淡蓝色的雾气,泛着光泽,像阳光的碎片在绿色的海洋中飘荡。秀姑被这只有从书本的想象中才能获得的景色迷住了。她顺手将遮在头顶的帆布拉了一把,没想到的是车在此时剧烈晃荡了一下,她从膨胀的玉米袋子上滑到车厢外面去了,被狠狠地甩在布满碎石的草地上。她挣扎着翻起身时,头部和脸部火辣辣地烧。鲜血的腥味淹没掉了谷草的气息。火车在两辆车交会后开走了。
  列车的巨响走远了,四周出奇的静。秀姑不知道这是她出门的第几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到了外国?她试着站了起来,眼前的一片红色和来自下身和头部的痛又让她茫然。她强忍着巨痛走到水渠边洗了把脸。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破裂的脸。此时,她最想的是能在哪里过夜或能在哪里弄些吃的。后来她知道,是那个护路工人强奸了她。她在黄昏的异乡昏死了过去。不是一只饥饿的狼把自己从昏睡中撕扯过来,现在怕早已远离人世了。秀姑觉得那些惨痛与悲伤,失望和寂寞就让它烂在自己肚子里好了:她如何从一个讨饭的人,后来又开始拣垃圾,后来在一次外来人口普查中获得了一个城市贫民户口。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致力于妇女卫生和生殖健康用品经营。她已经在全国拥有二十多个分店,资产达10亿元。但她无心建立家庭,一想到夫妻间的性生活她就恶心,是那个护路工人摧毁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在近几年里,她多想回老家一趟,看看她出生的那块地方,看看让她伤心的生她的父母亲,但理智一次次拒绝了她。她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事实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变得越发的坚不可摧。她是一个为了理想和信念宁愿不要性命的人。后来她把这些全部告诉了我,她觉得我是唯一能够理解和信任的人。她说这么多年之所以活下来,主要是想实现她的大学梦。原先想,上大学可能没什么希望了,但国家又出台了新政策,只要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无论年龄多大都可以上大学,她成了大学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了。就连那些博士后也比她年轻,不过校园的气息让她心态更年轻,能让她发奋图强。她成了班里的三好学生,学生干部。一切让她回到了从前,让她重温了青少年时代人人都有的梦。她说,现在,她不想也不愿意回想过去的那些事情,她觉得自己每天都是新的,这就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最好理由。有时候,忘掉历史会让自己更轻松。但过去经常像影子一样追随着秀姑,她还是决定到故乡看一看。
  秀姑说她还在省城上学,得赶回学校去。大家觉得她不像秀姑,像来这个村庄的市上干部,就是没带随从。村庄所有的人都来留她,要她在家里哪怕住上一晚也行,和大家说说自己。秀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自己的过去,她是绝对拒绝走进去的。未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她的坚持下,还是要走,说待安排好一些事以后再来,一定住几天。事实上,她是害怕和他们沟通,她只想和自己的母亲说说话。
  秀姑站起身,大家一起走了出来。秀姑想和奶奶说说话再走。她们一同去了奶奶休息的东房。
  奶奶还睡着,显得比以前更平静和安祥。她们在旁边站了一回。后来父亲走了过去,在奶奶的耳朵边轻声叫了一声:“妈!醒醒,秀秀要走了,想和你说说话。”父亲的头停在那里不动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涌了过去。房子里的阳光已经走出了窗口,屋内光线很弱,大家没有看到奶奶的面容,也没有感觉到奶奶平日里丝丝的气息。突然大家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了起来,然后爆炸成了一阵强烈的气浪:妈!您怎么了,您说话呀……像把整个村子掀翻。村子里所有的狗却一声没叫,村子里所有的大人小孩,不管是在家的还是在田间地头的,都闻讯赶来。
  奶奶没有穿上自己的新衣服给秀姑看就走了。
  
  作者简介:
  丁陆军,男,1971年生。经济学硕士,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已在《诗刊》、《飞天》、《山花》、《西部》、《光明日报》、《甘肃日报》等30余家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评论和译文300余篇(首),2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本。著有《陆军文学作品选》五卷。获省级以上文学奖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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