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糖糕．我 母亲亲手为我做槐花糕

　　我不知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从我记事那天起，母亲一直是卖糖糕的。我是吃母亲做的糖糕长大的，从会走路的那时起，我就一直跟着母亲到邻村去卖糖糕。 　　母亲的手巧，做的糖糕特别好吃。我是个挺馋嘴的孩子，在晨霭茫茫的时候，只要听到母亲做糖糕的声响，就会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下，悄悄地摸到灶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拿几块糖糕往嘴里塞，那味儿．甜丝丝的，香喷喷的，至今还记得。满足嘴馋之余，我发现母亲每次见我偷吃糖糕，却不骂不恼，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轻轻地说一句：“这侬仔。”
　　做好糖糕，吃过早饭，给门上把锁，母亲就挑着盛糖糕的旧箩筐，一手牵着我出门去卖糖糕了。我母亲是从杨家村出嫁的女儿，那里的人都认得她。我甚至还看见几个快嘴婆娘坐到一块儿闲扯，她们见我母亲挑着糖糕走过时总是说：“那不是卖糖糕的姑奶奶么?哟，也怪可怜的，妇道人家干这营生!”我母亲听了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牵着我往前村走。我不明白那些婆娘说我母亲“妇道人家干这营生”是什么意思，因为母亲特别好，而我只要有糖糕吃就行。走过几个村子，卖剩的糖糕，母亲就挑往杨家村去卖，有时会领我上外公家去歇脚儿。这时候，来外公家玩的邻家小伙伴们一进门，母亲就大把大把地塞糖糕给他们吃。见剩下的糖糕没了我的份，我就气鼓鼓地瞪着母亲直跺脚儿，并且吃饭时也不理她，也不肯跟她回去。可是第二天，母亲就挑着糖糕筐上外公家来了，一见我就塞给我一把糖糕，一个劲儿地叫我吃，她一边看我香香地吃，一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小脑瓜儿轻轻地说：“糖儿大伙吃才香甜。”
　　燕去又来，花谢又开，转眼间几年就白驹过隙般地过去了。八岁那年，我上小学去念书了，而母亲仍然挑着她的糖糕筐，单薄的身影走在山路小巷。当年那个一路笑闹着一路要糖糕吃的小孩儿不再跟着她了，也不再扯着她的衣角一颠一颠地走路了。路上，虽有鸟啼唧唧，虫鸣啾啾，但母亲心里一定增添不少的寂寞了吧?
　　一件小事让我从此认识了母亲。
　　那是在一节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要我们交上让家长签了名的单元测验卷。我交上去，不料老师捧着我的试卷左看右瞧，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他端详了好久后才问道：“你妈妈的文化程度一定是很高吧?”我正要回答时，同村的一个小伙伴却走了上来接过老师的话说：“老师，村里人说他妈只念了一年的夜校班，大家都管她叫‘卖糖糕的姑奶奶’。”我孩提时的自尊心第一次遭到伤害，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村里的婆娘为什么见了母亲便要说那卖糖糕的营生不是妇道人家干的，似乎那是不体面的活计。
　　我母亲确实不识多少字，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是个以卖糖糕为营生的人。从那次起，我很少在同学们的面前提起过她，更不愿带同学到家里去。有时一路与同学们高歌相拥走在小巷里遇见挑着糖糕筐的母亲，同村的小伙伴就指给我看：“那不是你妈么?”我只是呆立着一个劲地脸红，想唤一声“妈”竞无从说出。她显然也远远地看见了我，嘴里嗫嚅着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她只是平静地用手拢了拢贴在额角上的头发，又挑起肩上的筐轻轻地向前走去，直到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
　　直到上丁中学，远离了家，我开始挂念着母亲，眼前总是浮现出她挑着糖糕筐的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的情形。想到母亲作为一个不识字、到处叫卖糖糕的女子，而对于别人的背后话显得难能的平静，我的心就在发酸，眼泪打湿了眼眶，我是为母亲而流泪，也是为我自己而哭，我已摔倒在世俗的面前!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终于走上回家的路。山路上，风飕飕地迎面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要是有点吃的就好了。突然，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的心不觉一紧，快步向前走去。单薄、瘦小，那不是母亲么?是她，肩上还挑着箩筐。见了我，母亲十分欢喜地接过我的书包，亲切地说：“刚才卖糖糕回来碰见海娃，他说你可能在后头。天色不早了，我不放心，就在等你。”我的喉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也是从这时起，我真正认识了母亲。这时，母亲塞来了一把糖糕，仍然像儿时那样一边看我甜甜地吃，一边抚摸着我的头，理解而关切地看着我笑。我挑起空空的箩筐，对母亲说：“妈，明天我和您去卖糖糕。”
　　我笑了，母亲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