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之外【他早已在尘世之外】

　　尔乔去年八月辞世，不觉夏天过了，冬天过了，又到了春天。天要热起来了，尔乔画里穿长衫的男人该换薄衫了吧？ 　　与尔乔素昧平生，何以亲热地称他“尔乔”？之前看过他的画，叫他韦尔乔。去年的那天，突然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惊诧之余发短信给好友，不自禁地称他尔乔，我便知道在心底里我有多喜欢他的画。
　　尔乔的画都很小，小到可以当藏书票。我不懂画，不知该将他的画如何归类，或者是不是就无法归类。我一直在琢磨喜欢他的画的原因，后来想了些理由，尔乔的画是惟一的，因为尔乔是惟一的，尔乔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尔乔了。
　　再说，尔乔的画一直可以深入到心里，叫人的心底悸动。
　　前阵子购到1996年由缘缘堂印制的一册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集，扉页有缘缘堂的印章，很简朴的封面，线订的书脊，可以在某一页久久踟躇。四岁的小阿宝在纸上的脸儿是空的，只有密密的头发勾勒出脸盘儿，阿宝赤膊，但懂得了难为情，所以把手抱在了胸前（《阿宝赤膊》）。这样的画叫人暖到了心底。去年，在泉州开元寺，参观完弘一大师的纪念馆，在梯阶下的墙上，看到了一幅连着一幅砖雕的丰先生的漫画，丰先生是大师的学生，看到那些画，依然有浓浓的暖意涌上来。中年之后，弘一大师超然世外，现在，就在他的圆寂之处，有这样一些尘世间温暖的画幅陪伴着他。大师纪念馆门口，有棵木瓜树，浓密的叶子里，一堆金色的木瓜紧紧簇拥着。我忽地想起，弘一大师在这个寺院弥留之际，曾留下过“悲欣交集”四个字的绝笔。
　　我偶尔在尔乔的画里能看出些丰先生漫画的影子。尔乔的画里也有那样的温暖，也有阿宝那样大的孩子，但有着浓浓的尔乔的味道。尔乔总不平视他们，总有高高的天压下来，小小的月亮在高处悬着，画上便有了莫名的寂寥，似乎都是伤感的回忆。
　　我是相信人生里有玄幽的。在尔乔的人物画里，我有时看到纸张上的人是别人，但更多时候，看到那些人就是尔乔――有尔乔在梦里看到的他自己，有现实里的他自己，有他回忆里的自己，甚至有他看不到自己的时候的他自己。
　　我很怕细看这些有他身影的画。这些画不是线条画了，用我们过去用过的蓝墨水（应该是深蓝色的，但我小时候总喜欢亮丽些的纯蓝），加了水，洇开，或者擦染开。有时是浓重的天空，占了纸页的多半个，只留着下边一点地方画着个人。特别是那些头像，不安宁的神情，浓得化不开的天，诡谲得异常，叫人不敢多看。这大约就是尔乔梦魇里看到的画面。其时似乎便有了征兆。
　　现在，在我步入中年，想起一些年轻的逝者，回过头看，也总有些幽微的玄机，有时叫人心惊。一个十分快乐的小伙子，仿佛成天都在笑着，但笑容里总有哭的神情；一个眼睛里总蓄满水的好看的姑娘,好端端说着话就伤心起来；一个人健硕的男人，突然有阵子总说到死――他们都不知道后来死来得突然，但再看过去，阴影是早就覆盖过来了。
　　罹病在身的尔乔，作为一个医生，他大约很清楚自己的时限，到后来，几乎是和死神在一起过着时日。所以我想，其实，尔乔早已在尘世之外。
　　夜深人静，尔乔在医院值班。医院是积累阴郁的地方。尔乔在处方、病历的背面随意画着，有时大约在隐约睡着时还在画着。于是这个深夜里孤独作画的人，作出的画，画面是寂静的，看不见旁的人，景是冷的、幽暗的。还有一些画幅，蓝色里混有茶色，依然是洇湿的，有时候湿的就要化开，甚至看不清了轮廓，像随时都要消逝掉的样子。先时，我听有人蘸了放久了的酽茶水作画，大约就像尔乔的画，画面里能透出古旧深沉的时光来。
　　尔乔死于肺癌。在X线检查报告单背面作画，不知尔乔是否有意？尔乔让穿长衫的人孤寂地趟在大地上，纸页的背面隐隐透出两叶肺。纸上的那两叶印刷出来的肺，是绿的、猩红的，或黑的。有一个穿长衫的男人伏在桌上涂鸦，我看到男人手写了很多尔乔谙熟的拉丁文，甚至看到了他手边的一瓶墨水，的确是墨水，这个人是尔乔，尔乔用的是蘸笔。还是深夜，窗幔外有月亮。――尔乔画面上不断出现的月亮不是丰子恺笔下弯弯的弦月，尔乔的月亮总是圆满的样子。而画页的背面是空白的“病程纪录”。这些，似乎都有着谶意。
　　尔乔总让画幅里的男人着长袍，女人穿立领的托住颀长颈子的旗袍。他喜欢很远的时空，纸幅再小奈何不得他。有时候他就叫那穿长袍的男人呆在毛边宣纸的信笺格纹里，像一幅画，挂着。男人的脸、古雅的眼镜，我觉得每个都像尔乔。女人呢，大而明媚的眼睛，深深的人中。是尔乔爱的女人吧？他让她有时在纸上独自出现，有时就呆在男人身后墙上的一个镜框里。看着闲闲的用笔，但似乎都有刻骨铭心的意味。
　　尔乔后来学起了佛经，但我不信一个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人，会超脱到没有忧伤。纵然自己看破了尘世，但他牵挂的人和牵挂着他的人呢？所以我在一幅画里看到了深深的忧伤，晕染的墨水烘托出了深夜，一个戴着眼镜半躺着的男人痴痴望着一处，他面对的墙上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男孩子，该是他的一个亲人吗？还有一幅画，高高挂着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一家三口的相片，但一个男人只剩了轮廓，相片上的这个人要走了。相框下高烟囱旁的那个屋子，是尔乔的家吗？
　　我想，尔乔的寂寞和忧惧无法派遣，他只有不停地作画。他后来念起了佛经，但他依然是个俗人，他让莲花和神一起出现，神是戴斗篷面色惨白的死神。
　　我想，大约尔乔常在深夜值班的缘故，静静的，有时候就困倦了。所以，尔乔画里有很多睡着的男人，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尔乔让睡觉的人，头放得十分安稳，仿佛是躺在舒服的枕头上，总是倦极了之后酣睡的神情，脸上异常的安详。还有些画，尔乔让男人爬在大地上，熟睡过去，样子也极为惬意。尔乔走不动了，尔乔要睡觉了：我醉欲眠卿且去！就只让呼吸的声息轻轻拍打这些纸页吧。
　　我注意到了尔乔的一幅画（尔乔画上没有汉字，总是外文，可惜不能看懂，所以不知怎样命名）。画上还是一个着长袍的男人，手执一个鸟笼，笼子门开着，鸟已飞出了画面。男人身边有几条鱼，一律朝他游来。鸟飞走了，鱼游来了；一样事情结束了，另一样事情开始了。我特别注意的是，这是个没有脸的男人。尔乔画里虚幻的人形很多，但总还有着隐约的轮廓，但这个男人彻底没了脸。我细看了纸张的背面，原来起初画时是有脸的，男人抬着头，看着远处，但后来，在画的正面，他用小小一块白纸盖上了这个人的脸。
　　尔乔后来学佛经，画里有很多莲花，蓝色的莲花，非常之宁静，有时就悬在空中。佛教徒念佛，称为口吐莲花，尔乔不说话，让笔下生莲花。我想，这些纸上盛开的莲花哪怕让他心里生出多一分的宁静，让我这个旁人看来，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