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电视剧 新加坡_入侵者

时间:2019-03-01 05:01:34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那是个熟悉的背影,但我想不起他是谁。他是谁呢?我一边追,一边在脑里搜刮。他肯定隐藏在记忆的某个幽暗角落,也许覆盖了厚厚的尘土或仅罩了一层薄纱似的烟雾,我刮得脑袋都疼了,却一无所获。他穿过小镇的青石板路,穿过浓密的树丛,趟过湍急的河水,踩着田梗上的灰蒿,往旷野深处跑去。黑云压顶,雷声轰轰,风突然大起来。那个家伙不但没有歇停或放缓,反加速了。似要趁机甩掉我。我当然不会停下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像他一样,两臂更起劲地甩着。我不知是腿拽着我跑,还是我拖着腿跑。我喊了几句,风立刻把我的声音撕成碎片。妈的,我不信你跑到天外去。我曾是学校长跑冠军,就是冲刺终点那一刻俘获于敏的。我和她躲在器材房的角落里尝了禁果,从此,那块破旧的帆布垫子成了我俩拥抱快乐的天堂。我打算毕业就把她娶到手,可……谁能想到呢?打住!打住!必须集中精力,不能乱想。
  我和他的距离没有拉长,但也没有缩短。这说明什么?他没甩掉我,我也没能追上他。他和我都是败将。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和我都是胜者。他一定认为能甩掉我,就像我觉得一定能追上他一样。此时,我已经在想,追上他那一刻,我该怎么办。我扑倒他,先掴他几个嘴巴子……也许我是揪着他爆笑,但毫无疑问。我会审问他。
  吴关,问你呢!
  一声怒喝把我从虚妄中擒出。我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鬓角现斑白的校长,肥头大耳的图书馆馆长。文里文气的办公室主任。显然。喝声是从校长嘴里跑出来的,他松弛的脸尚有余怒。如滴答的水珠。三人呈三角形,校长正中。馆长主任一左一右,一副审判的架式。对了。我得补充一下,他们正宣布对我的处罚决定。我决没有隐瞒的意思,不是不想,相反。我想隐瞒的东西太多了,可从未隐瞒住。越是想隐瞒的。扩散的范围越大。但我确实没听进去,主任念第一句话的时候我的脑瓜就开小差了。意识到他们问我对处罚决定有什么意见,我解释自己没听清楚。馆长扑哧一笑,我想他的幸灾乐祸不只是对我,也有对校长的。他不止一次把我这个烫手山芋塞给校长。校长气乎乎地让主任再念一遍。随即又大声说,给他。让他自己看。校长昏头了,这样抬举我。我只好遵命,亲自审看。前面写了一大堆,什么不务正业啦,素质低下啦,迟到早退啦,给学校造成损失啦,我匆匆掠过,想知道怎么处罚我。两条:一、赔偿学校损失并扣除三个月奖金;二、由图书馆调至档案室。我陡地站起,大声道,我不同意,决不同意!他们大概没料到我如此激动。一个个惊愕在那儿。馆长甚至有些慌乱,他自诩了解我,担心我在他脸上做记号吧。校长让我坐下,主任还按按我的肩,我想,如果我再坐下,等于低头纳降。不能认输!我甩开主任,甩开他们的包围。
  那个奔跑的家伙毁了我。他先是闯进我的梦中,而后攻入我的生活,无论我在教室、卧室、餐馆,还是公交车上、澡堂、公园。他都可能不期而至。猝不及防,难以防备。他没勾引我,没招呼我,总是那个背影。可只要那个背影一闪。我就追上去,不由自主地。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追,我想知道他是谁毋宁说是为了搞清为什么要追他。他侵入了我。我的生活才乱套的?还是我的生活乱套时。他侵入我的?这个问题对我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
  他似乎出现在某个时期。只能是时期。时期可以停滞,而时间飞速奔走,谁要说某某具体时间发生了什么,那绝对可疑。那个时期我准备评职称。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裸体,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因为身份标识不同。有的标识你没必要操心,比如性别,操心也没用,有些标识得靠自己打上去。职称对我就是一个重要标识,我是个讲师,评上副教授。虽然我还是我。但因讲师和副教授的级别之差,我的标识变了,相应的一切都会有所变化。也可以这么说,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比如。我可以带家属到学校澡堂洗澡,我可以参加学校某些级别的会议。一位同事在酒桌上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评上教授以后,每周能多做两次爱,而且每次延长一个小时。他醉眼朦胧地说,我数学不好,老弟给我算算。我这一生会增添多少快乐的时光?我算不出来,我数学也不好。但我评副教授并不是为了延长做爱,而是为了多挣点儿钱,为了门面,为了乔丽,乔丽的家人及我的乡党。
  我觉得有必要讲一下我和乔丽。我大学毕业,分配到皮城专科学校。皮城唯一的高等学府呀。我遇到乔丽,过程就不说了,并不浪漫。乔丽家在皮城,住在一个叫堡子里的贫民区。乔丽父母待我很好,每逢周末都把我叫过去。给我包饺子吃。一次。我发现我吃的饺子和她家人吃的不一样。我悄悄却是再三追问,乔丽说我吃的饺子肉馅大,他们吃的饺子肉馅小,我感动得险些掉泪。他们对我好,为乔丽找了我一个大学教师而骄傲。乔丽是车站售票员,还是临时工。黄昏,乔丽喜欢挽着我的胳膊在堡子里的石板路上散步,很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和乔丽结婚两年后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乔丽特意接她母亲住了一个月,我嘴上不说,心里装着得意,这是沾了我的光。可除此之外,我未给乔丽带来什么,她遭车站辞退后,一个人东奔西走,这儿干三个月,那儿干五个月。我没能力。乔丽母亲骨折,在医院走廊住了两天,才挤进病房。对,我没能力。
  我抖落这些是想说明职称对我的重要。如果我是副教授,情形肯定不一样。三个人参评。指标仅两个,也就是必须淘汰一人。论资历。论能力。我相信自己排第一位。但关键时刻,关于我的匿名信树叶一样飞到校领导、同事的桌上,说我勾引女学生,看黄色光碟。散布领导流言。某天早上,学校最耀眼的地方贴出一张大字报,说我大学期间即和姓于的女同学发生性关系。我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我想分在另一个城市的于敏也会捂着隐私,那个秘密怎么就大白于天下啦?我的职称就这样泡了汤。我质问校长,校长一脸无奈地说,我不相信那些流言,可群众打分通不过,我毫无办法。
  他就这样出现了,这个该死的背影。我猜他是搞我的那个家伙――某一个竞争者。但又觉得不可能,那两个竞争者,一个胖得走路都喘,另一位先天心脏病。哪会跑得那么快?后来回想,评职称前,那个背影已闪在我梦里。
  我吃了八根油条,喝了三碗豆浆,旁边那个妹子惊得嘴巴都歪了。我见多了。不怪她们。我哪像个知识分子。民工也未必有我的食量和吃相,饿了几百年似的。那个评上教授而性生活质量大大提高的教授说,看我吃饭觉得社会在倒退。不错,一日三餐,我哪顿也不少吃,像从第三世界偷渡来的。没办法呀,奔跑耗费体力。是的,我的饭量与他有关。现在,我很少在学校食堂吃饭。怕给同事们造成社会在倒退的错觉;我也不再到乔丽家改善伙食,乔丽怕累着她年事已高的母亲,当然也怕吓着她。实在推辞不掉的应酬。我先把肚子垫满,或者饭桌上装绅士。饭后补齐。但后一种办法过于残忍,面对香气扑鼻的饭菜,岂能忍得住?乔丽和儿时好友聚会。把我带上――她的好友一再嘱咐,必须带上她的教授丈夫。她的两个好友也带着丈夫,一个是某品牌煤气灶的售后修理,矮矮胖胖,像电池一样,另一个架 着老式黑框眼镜,在水产局工作。女友及她们的丈夫都称我教授,他们以为大学里长腿的就是教授,我要纠正,乔丽踢我一下。她晓得我要说什么,我只好咽回去。我不是为自己。而是替乔丽装门面。可是。我这个被人尊敬的教授,在饭桌上露出本相。我胃里似乎有几百只饿疯的老鼠,我不喂饱它们,它们就会撕碎我的内脏。乔丽又踢我一下,我连忙放下筷子。就那样,只要我动筷子,乔丽就踢我。我不知被她踢了多少脚,饭局结束,我觉得腿要断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又吵了一架。是的。我们不是第一次吵了。乔丽要我去医院检查,她怀疑我得了什么病。她替我担忧,催了不止一次。我明白自己的病根在哪儿,我没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没被他人抖楼出来的秘密。我当然不会听她的。但这一次。乔丽没有退让,我没想到她伶俐的嘴巴――也许当初我就是被她的小嘴迷住的――那里藏了那么多脏话狠话,骂一句,她就蹦一下。她蹦一下。我踏实一点儿。这是她爱我的证明。发完飙。正如某些小说描述的那样。她一头扎在床上,嘴巴鼻子奏着哀怨悲痛的合音。据说,伟大的音乐都是这么出来的。可惜,我不是音乐家。但毫无疑问,我是个丈夫。我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融化了,如乔丽骂我的,她所做的哪点儿不是为我?我为什么不听她一次?那时。我万分内疚,我没给过她什么,难道连她因爱而生的请求也不能满足么?第二天,我跟她到了医院。那个因医术高超退休又被返聘的专家开了一堆化验单,白衣天使们用各种仪器把我照了个遍,结果是我的各个器官毫无问题。乔丽松了口气的样子,眼睛闪着光芒。走出医院,看我朝包子铺张望,她马上忧心忡忡,咋就没病呢?
  我没到学校去。我想起那个处罚决定就恼火。不是要处罚我吗?处罚好了,我倒要看看,学校还能把我咋的?打发回家?我自己回好了。被子还在床上团着,我囫囵着躺进去。乔丽跑长途车,跑两天两夜。休息一天一夜。这个空间多半我一个人享有。好了。利用这个时间好好想想。那个只露背影的家伙是谁。但是,我无法集中精力。可能是乔丽的枕头进入视线的缘故,我脑里晃着她和那个跑车的人。不该怀疑乔丽,我这个可恶的家伙!可是,我……我把乔丽的枕头丢到一边。依然无济于事。若不是办公室主任造访。不知我要怎样作践自己的妻子呢。
  我猜测主任的来意。因为他进门就说某国的飞机失事了。我恍惚一下,问,黑匣子找到没有?主任说飞行部门正在全力寻找,并打捞遇难者遗体,遇难者家属情绪也基本稳定。我说那就好。我俩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彼此从对方眼里明白。我们不是在另一个星球另一个国度,身份没有任何改变。我是学校图书管理员,他是办公室主任。绕了几句,主任终于绕到主题。他是来劝说的。
  我说过,那个家伙出现的时候,从来不经我的允许,有几次是我在讲课时闯入的。我陷入恍惚中,追着他猛跑,奇怪的是,奔跑中我竟能听见学生吹口哨的声音。学校以不适合教学工作为由,把我打发到图书馆。和善的校长很照顾我的面子。说图书馆也是大学图书馆,不登讲台照样可以评职称,照样可以评优选模,而且几率更大,越是被忽视的地方,越能做出成绩。我等于被认讲台上赶下来,不甘心呀。可校长手里揣着一大撂反映我课堂失职的意见,我坚持了一周,不得不服从学校安排。我最后一堂课是面对一堆桌子讲的,我从奔跑中逃出来,学生跑光了。我不喜欢图书馆馆长,我心目中的馆长应该是博学、温和的老太太。而不是肥头大耳,连茶和茶都分不清的笨蛋。馆长对我颇有敌意,似乎我是校长派来卧底的,时刻会篡夺他的宝座,防奸细一样防着我。那个不露脸的家伙来得更频繁了,好在我不用担心图书跑光――但我当值时,仍有个别不安分的图书被不安分的手拽走。我不得不自掏腰包买新的补上。馆员分工明确。馆长反而是闲人,他的具体工作就是去校长那儿告我的状,不把我撵出图书馆誓不罢休。但我觉得他恨我的原因不是我丢失图书,除了怕我夺位,另一个原因是我撞见过他的丑事。他竟和某个女馆员在图书馆角落里苟且。我从来不是多嘴的人,没有说出去。当然,我很愤怒,在这个场所苟合,亵读的可不止是图书呀。
  我和馆长爆发了战争。我把赔偿丢失图书的钱送到他办公室,他恰好不在,我看见他桌上放着几个黑皮笔记本。除了我,每个馆员都有这样一个本,他们随身揣着。不时记着什么。我被好奇驱使,忍不住翻了一下。竟然全是关于我的。每个扉页上都写着:防火防盗防吴关。内里则是我平时言行不端,工作失职的记录。如我什么时候没有登记就让借阅者拿走了――如此说来,丢书的过程他们一清二楚,我什么时候说图书馆有图书没文化,什么时候我小便时没有靠近小便池――我想起我系裤子时,那个上厕所的馆员转身掏本的形象。馆员收集,馆长汇总,一定是这样。我勃然大怒,像撕馆长的脸皮那样撕碎那些罪状,砸向进门的馆长。我还砸了馆长的杯子,馆长桌上的玻璃也顺便碎了。学校批评了馆长,而我却要被撵出图书馆。档案室之后呢?难道让我看澡堂不成?
  为什么不去档案室?那是个很清闲的地方。主任一脸诚恳和不解。
  不去,我就是不去,随你们怎么着吧。我怎么解释?不甘心被馆长逼走?怕没法向乔丽交代?怕我变成一具覆盖着灰尘被人遗忘的档案?
  你休息几天,好好考虑一下。主任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起身告辞。
  我继续躺着,突然之间,我意识到罢工实属下策,他们会以为我屈服了呢。不行,得去,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从图书馆拖走。
  馆长从未有过的热情,微笑在硕大的脸上膨胀。他想和我握手,我没理他,他追我身后说,吴关,老兄多有得罪,你不要计较啊。馆员们找各种借口和我说话,一个还让我尝他新买的白茶。那情形,好像我是凯旋的英雄,就差鲜花了。我甚是纳闷,他们怕我反戈,还是同情我?我没工夫细想,因为我坐下不久,那个家伙就出现了。
  他穿一件带帽的雨衣。整个背影愈加模糊。尽管有点儿风,但日头白花花的,他为什么穿雨衣,难道他知道暴雨躲在酷日后面?让我变成骆驼祥子?两旁是无边的麦浪,我和他在波浪中扑腾,随时会被淹没。乡间土路坑坑洼洼,加上厚重的雨衣,他跑得并不快,但我依然追不上他。那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麦浪,粉红色的雨衣……突然,一张略带忧伤的面孔闪出,难道是她?为什么扮成这样?她要引我去哪儿?我还追不追?我犹豫起来,但脚步并没有放缓。
  她是我参加一次研讨活动认识的,年龄相近,说话投机,若说擦出爱的火花可能矫情,但彼此眼睛流露的情意难以掩饰。散会前一天,与会者纷纷离去。本来我也打算当天走。听她说明天走,我临时改了主意。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拍手道,太好了!也许是意识到不对味儿。她的脸有些红。我的心跳加速。和乔丽结婚后,我没和别的女人有过深交。坦白地说,我没想背叛乔丽,我俩的婚姻平和朴实安稳。总的讲,我是一个安分的人。但人安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念头都安分,对浪漫的向往不时跳出。她 是我的浪漫天使吗?肯定是的。我和她吃过玛卡西餐,喝掉那一瓶红酒,披着昏黄的灯光回到酒店,进入我的房间。我们没有疯狂地扑向对方,没有。我给她泡一杯茶。开始聊天。话题乱七八糟,甚至可笑。聊天只是序幕,我期待着那一刻,但又有些不安――这使我多了几分怯懦。她也是期待的,她的目光不无鼓励成分,就差说,来吧,我们上床吧。如果她那样说,我不会让她失望。我等待着,等待什么我并不明白。也许等她那么说?我们像两个白痴,说话没有任何评判,只是傻傻地互相附和。稍有停顿,总是不约而同地喝水。背在冒汗,嗓子也干,只有喝水。直到深夜,被欲望燃烧的两个人依然极有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她打个哈欠,征询地问我,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我嘴里跳跃着一句情话,蹦出嘴唇却变成:是啊,你早点儿歇着吧。合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甩自己一个嘴巴。笨蛋!傻子!蠢货!懦夫!奇怪的是,我又有一点儿欣慰,我依然能坦然面对乔丽的眼睛。
  萍水相逢,各奔东西,我从未想过和她联系。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客厅读书,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她。吴关吗?我是XX呀……接着是抽泣声,我愣住,如果她没报出名字,我准以为是打错的。我小声喂了一声。我说过,我住的是一室一厅,厅不大,紧挨卧室。乔丽睡了,我怕惊醒她。我没地方躲,只能放低声音。但她不说话,抽泣的声音变大。一定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意外中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紧张。这可是在我家里啊。我催促几次。她终于哽哽咽咽地讲了。她刚出差回来。把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堵在床上。吴关,我们为什么那么傻啊……我讷讷着,想起那个夜晚,她什么意思?反省么?……吴关,过来陪我,现在就过来!她乞求并命令着,我下意识地窥一下墙上的钟,快十二点了,我和她相隔千里,这不是疯话吗?我让她冷静,她情绪反而更加失控,几乎是威胁,你必须过来,不然我死给你看!她把我看成最亲的人了,可是她怎么能……我不能责怪她,一个劲儿地说,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半裸的乔丽出来,警惕而审视地盯着我。我冲乔丽挥手,让她去睡,但她对我的电话很感兴趣,没动。那边,失去理智的她依然大叫大嚷,我没有挂掉,现在她最需要安慰,可是,这边呢?我只好不停地说着冷静。我不敢说那是灵感,但确实扭转了被动局势,我突然冲她嚷起来,你疯了吗?连你老哥的话也听不进去?芝麻大点儿事,你就寻死觅活的?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你把我老婆孩子惊醒了,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再不理你!
  我不知乔丽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挂断的,我也失去了控制。天知道我说些什么疯话。我不知她怎么了。没敢再打电话过去,但我的心在她那边,我替她担忧。事后,我向乔丽解释,是大学一个同学。乔丽没有追问,可能是不屑于追问,我感觉到,她越来越不拿我当回事了。第二天,她打电话致歉,说昨晚昏了头云云。我说你想开就好,有机会我去看你。她说等着你啊,没有暧昧成分,很客气的一句话。再无联系。几个月后,她又打来电话,说评上本省一个享受津贴的专家。一连几次电话,都是大悲大喜之时,一个远方的人把你视为知己,可谓人生之幸。但我又怕接她电话,又怕又盼,我算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他妈什么样的人?她又怎么回事?我一定要问问她。
  麦浪没有尽头――前面是一条波光闪闪的大河。哈哈,你终于无路可进了。
  我的肩被拍了一下。麦浪、雨衣、大河突然消逝。馆员喊我吃饭,我摇摇头。我不在食堂吃饭已有时日了。馆员善意地解释,去外边吃,大家都去。部门聚餐经常有,我不想参加,可随即又想,我还是馆内的人,为什么要缺席?
  馆内的人全部到齐,算馆长在内。四男三女。馆长没像往常一个人独占菜谱,让每人点一个。我点了蘑菇莜面。不知谁笑了一下,我意识到我又一次老土了。应该点个上档次但又不至于贵得没边的菜。可谁让我是农村出来的呢?我喜欢吃老家的菜。我没刻意隐瞒自己的出身,从来没有。但我有时又很敏感,背景是比职称更重要的身份识别码。
  馆长致辞,每次都这样。这个分不清锈和莠、擅长打小报告、喜欢和女馆员对着图书苟合的家伙,在这样的场合像极了国家元首。当然。我承认,他的背景比在座任何一位都厉害。且慢!原来是欢送我的宴会,难怪……我愤然离席。’
  乔丽拒绝了我的求爱,说困了。这是个坚硬的理由,她跑那么长时间车,回家理应好好睡一觉。我不能养活她,不能给她一份稳定的工作,难道再剥夺她休息的权利?我被扎了一样缩回自己可耻的手。可是,以前并不是这样。无论我什么时候要她,她都很配合。从什么时候她有“派”了?是她跑车的时候,还是我被从讲台上扫下来的时候?记不清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做爱,也许这证明我确实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除了原始的宣泄方式。再无其他。现在这样的方式我都够不着了。难道乔丽……那个司机忽隐忽现,我不该怀疑乔丽,她不过累了。她对我的一切那么上心,从大老远买来核桃给我补脑,至今我的裤头袜子都是柔软的手搓洗。但我刹不住自己,他,把我折腾得生活乱套的家伙是不是那个车主兼司机?我在黑暗中回忆那个背影,寻找某些可识辨的记号。
  我和乔丽谈对象的时候,有一天,我俩在巷子被一个长发青年拦住。他对我视而不见,要求和乔丽谈谈。乔丽说你认错人了,拉我就走。可是,我觉得他和乔丽不仅认识,而且关系非同寻常。我几次询问,都被乔丽支开。她那么爱我,她家人对我那么好,我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其实,乔丽不说我也能猜出来,谁没有过去呢?我和乔丽的婚礼上。长发青年也来捧场并喝得大醉,像优美的乐曲中突生杂音,我很是不快。我没责怪乔丽,但她觉出来了。那天晚上,就在我们迈入洞房的那天晚上,乔丽异常冷静地说,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但我发誓,我是清白的。我没后悔,并验证了她的清白。长发青年消失了,或者说,死心了吧,我确实忘记了他。乔丽始终对车站、对车有割舍不掉的情结,换了几次活儿,她找了现在跑长途车的差事。和那个长发青年一起跑――当然,他没了长发,也不再是青年,清瘦的脸被肌肉撑圆。我是接乔丽时偶然发现的。一眼就认出他。他冲我点点头,不热情,也不冷淡。乔丽亦无窘迫惊讶之类的神色,淡淡地说我的老板。乔丽没解释,说明她没鬼。但是,我身上还是起了一些反应,尽管我仍然没有追问。以前,她都是自己跑工作。曾有几个晚上,我悄悄守在车站对面,试图窥视跟踪她。我怕乔丽发现,也怕熟人甚至陌生人瞧出我的企图,我可是堂堂大学教师啊。没有发现什么,我放弃了那种勾当,可总觉有什么东西罩在心上,挥之不去。
  乔丽伸出一只手,我愣愣,突然明白。我赧然地说,你累了……乔丽贴住我。乔丽是在乎我的,我这个卑鄙的傻子……我一跃而起。
  他飘然而至,是在昏暗的楼梯间。这回可跑不掉了,一定要把他堵住。但一层又一层,似乎没有尽头。我不知是什么样的楼,壁上贴着计划生育宣传画、售楼信息、求职信息、出租信息、防盗知识、产品 广告,写着修下水道的电话、一夜情电话、火警急救电话、贷款电话、治不育症电话,还有某某公司的规章制度等等。我匆匆扫过,甚是诧异,难道世上还有无尽头的楼?
  乔丽推我一下,我猛然醒悟。真是糟糕,我怎能在这种时候……我彻底软了,狼狈地滑下来。乔丽叹口气,吴关,咱再去看看吧。本来,我一肚子歉疚,听她如此讲,火气噌地冒出来。还好,我克制住了,只是抱着衣服,光着脚来到客厅。
  我在纸上写出一些名字,试图用排除法确定那个家伙的身份。是的,只有解开第一个谜团,才能搞清我为什么追他。我是那样不由自主。被绳子牵着一样。校长、馆长、主任、同事、曾经的长发司机、她……另外一些我未打算写的名字突然从某个角落蹦出来,蚂蚱一样跳到纸上。怎么可能?我久久盯着他们,他们是我的亲戚、乡邻。那些面孔在洁白的用他们的麦秸制造的纸上若隐若现。难道……他多次在田野奔跑。也许正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愣在那儿。目光却被灼了,惶然却无路可逃。
  我不愿提及我三叔,他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忘恩负义。我父母早逝,三叔把我带大,并供养我上大学。三叔怕老婆,那个瘦得牙签一样的女人动辄把三叔斥骂一顿。三叔什么都由她,只在养我的问题上没有让步。一年冬天,牙签把我和三叔关在门外,三叔和我在柴垛躲了一夜。我知道我连累了三叔,想离开。三叔生气地教训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并拿韩信、姜子牙这类故事激励我。三叔喜欢听书,肚里装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三叔说只要我争气,将来混出模样,他受点儿委屈不算啥。我在寒冷中,在麦秸的香气中,一遍一遍流泪。我那么争气――三叔原话――与我生活的家庭大有关系。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三叔比我还兴奋,他拿着通知书挨门挨户宣布,仿佛那是全村的喜讯。三叔第一次自作主张,杀了两只鸡,邀请村长及村里的头面人物吃喜宴,没看女人眼色就擅自宣布,三叔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三叔女人没有责怨,至少嘴上没有。也许觉得我能给这个家带来财运,或者相信村长讲的小投入大回报。因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里奖了五百块钱。嘿呀,曙光已显。我顺利念完大学,顺利留在城里,还是大学老师,三叔不但在家里,而且在村里也扬眉吐气。
  我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留下生活费,余下的当天就寄回去了。每次放假回去,我都给三叔和那个女人买礼物。三叔责怪我乱花钱,但喜悦溢于言表。后来,我回的次数少了,但仍给三叔寄钱。我的借口是要在假期做家教,挣些外快,这是真的。我不想回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每次回去,三叔串门必定带上我,仿佛我是他的旗帜。三叔的夸耀不无吹嘘成分,我多么多么能。我极不舒服,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我和乔丽恋爱,往回寄的钱少了。有心无力呀。三叔家老娃结婚,三叔打电话给我,还缺一万块钱。这是大事。我不能逃避,东凑西借。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提乔丽,她真是贤惠,有几千块钱是她跟亲戚借的。三叔让我给老娃在城里找个差事,还说女方当初就是因为有我这样一个哥才同意的。我不过一个教师,哪有这样的本事?三叔说,有你一口饭,就得有老娃一口饭。我找了几十个关系,总算给老娃在乡中学谋了份烧水的差事。三叔不甚满意,好在同意先“凑合干着”。
  除了三叔,还有别的亲戚乡邻不断找上门,有的自我介绍,有的带着三叔口信。让我办的事五花八门,看病、找工作、打官司,他们不信我没能力,是办与不办的问题。你直接办不了,托人,人托人,可以托到天安门,他们如是说,让我给乡政府、县政府打电话。村里一个窃贼被抓住,家属让我想办法,我婉拒后。三叔来了电话,说窃贼没吃过窝边草,家属求他几次了,让我一定想办法,找法院院长说情,少判几年也好。我有些恼火,说法院门朝哪边儿开我都搞不清。三叔说那就托市长的关系,让市长打个招呼。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叫,电话那端,三叔声音气乎乎的,算三叔求你。我挂了电话,第一次粗暴无情地掐断三叔的声音。
  上次回家是一年前。三叔又看那个女人眼色行事了,也没了带我串门的兴致,甚至怕人知道我回来。在这一点儿上,我与三叔心思一样。但三叔贼眉鼠眼关门的动作还是戳痛了我。家里没地位,村里没面子,三叔的处境是我造成的,是我的罪过。我没吃饭,搁下东西,匆匆逃离。人可以逃,但有些东西是永远逃不掉的。
  我和校长吵起来,如果我不服从安排,学校就要停发我的工资。我岂能轻易就范?主任想把我拖出校长办公室。我狠狠甩开他。后来,乔丽就来了,一定是主任给她打了电话。她煞白着脸,边给校长说对不起,边拽我。完了,我痛心地想。我怕乔丽知道我又一次被贬,我夸下海口,半年之内,我定会重上讲台,我会评上副教授、教授,她自然会成为副教授夫人、教授夫人,可以免费在学校浴室洗澡。我怕吓着乔丽,由她拽着离开。在学校门口,我突然挣脱她,奔跑起来。可能是她说要带我去医院,也可能是他闪了那么一下。我失控了。
  我在车流、人流、小贩摊位间穿越,先前还躲避着,后来我眼里只有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了。我听见刹车声和愤怒、肮脏的叫骂声,还有各种分贝的惊呼。我奔跑着,从石北街拐上岭南路,又由范西街拐上桥东路。然后奔上高速路。我和夏利、红旗、桑塔纳赛跑,和宝马、奥迪、凯迪拉克赛跑。那个背影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在前面。
  蓦地,一个疑团飘过来:我是真的在跑,还是在虚妄的想象中奔跑?我回想我经历的那一切,校长、乔丽、他……但是。我搞不清了。天呐,我几乎要喊了。我是在脑里奔跑,还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奔跑?我四顾,试图找出答案。可是不能,什么也分辨不出,我只知道我在跑,我停不下来。
  
  原载《广州文艺》201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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