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眼泪】笑容比眼泪多你就找对人了

　　一场重感冒，弄得德百满头脑的心思。 　　开始感到不舒服时，德百蒙头大睡，心想出一身汗就好了。哪晓得越睡越冷，腿蜷到胸口了，还是不停抖，被子也跟着抖。女人钱英说，肯定是重感冒，快去挂水。德百不听，抖着下巴说，没事，能扛过去。女人说，不听就算，死了拉倒！
　　要是平时，女人这么说，德百也不生气，可这次真把德百气得不轻。要知道，德百刚出过两头丧礼，一个是西洼村的村主任万朋，刚下葬没几天，一个是柳树圩村的村会计柳大拐。两个人岁数都不大，60刚出头。一个多月前，去乡里开会，这两人身体还好好的，说死就死了，德百心里酸酸的。记得那天吃了丧饭回来，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人说，我们村主任死了，下一个不晓得是哪个村主任死哩。德百回过头去，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哈哈笑起来……德百想，要是我村里的人，一巴掌掀死他。德百想骂他们几句，又怕丢了村主任身份，就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挺挺腰杆走了。后面的人又怪声怪调唱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到了村里，德百又碰上二豁子。二豁子问，秦主任，去哪了？德百说西洼的万朋死了，我去出礼的。二豁子笑笑说，哦，是那个村主任吧，村主任嘛，死就死了。德百说，二豁子，你什么意思？二豁子说，我说错话了么，本来就死了，谁还能让他活过来？说完，抠出一根烟，朝嘴角上斜斜一叨，眯起了眼。德百在心里骂道，二豁子，你这两年育磨菇弄了几个钱，狂上天了，妈的，前几年没取消农业税时，老子我把你粮囤扒个精光，大年三十，你哭哭啼啼跟着我要救济款，那个可怜相你忘了！从万朋丧礼上带出的酸楚化成了一肚子火。德百气呼呼回了家，谁打招呼都不理。
　　德百这几天肚里的火一直没消，哪晓得躺床上了，自己的女人也说他死了拉倒。德百想抓过钱英，狠揍她一顿，可是头脑涨得昏，眼睛也睁不开，手脚关节都在痛，动不了，一点动不了。要是出一身大汗就好了，可是出不来，只是抖个不停。真能死了么？德百心里怕了。
　　钱英不知从哪里转了一圈回来了，见他还是老样子，又催他：不要硬撑了，还是去挂水吧，再撑就撑死了。
　　德百挣扎着爬起来，穿鞋子时，好险跌趴在地上。女人一口一个“死”字，叫他堵得慌，可是不去不挂水还真不行。
　　钱英说，我陪你去？
　　德百说，不要你陪，我自己去，我死不了，你放心。
　　钱英说，看你逞能啊。说完，又走了。
　　德百摇摇晃晃往村里的卫生室走。
　　这时候正是傍晚，夕阳黄亮亮的，德百感觉是一把手电筒对他照，拿他开心。
　　到了卫生室，德百就见有几个在那玩牌，理也不理他。德百也没心思看他们，德百和村医说了病情，村医小胡就把体温计在眼前甩甩，叫他夹到胳肢窝里。这时，牌桌上有人跟他说话了。
　　面朝他坐着的大标子说，哟，秦主任嘛，病得不轻啦。
　　德百说，没什么，感冒。
　　大标子的下家五魁“啪”地掼出一张牌，说，感冒也不可小瞧哦，主任，感冒也能引起大病呢，好好治。
　　德白扭过头去，装着没听见。
　　五葵的下家刘庄弹着烟灰说，五葵说得对，不及时治的话，有危险，听说西洼村的主任万朋就是得了感冒后，检查出大病的，主任，我建议你挂了水，再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德百实在是太生气了，猛地嘴出一声高音：你们放心好了，我死不了。
　　几个人一下子不作声了，可是也没给吓住，眉梢嘴角都吊着得意，牌桌的几条腿全在晃悠。
　　小胡说，主任，消消气，把体温计拿出来。
　　德百把体温计猛地一抽，递给了小胡。
　　小胡说，主任，叫你消消气呢，你看，39度半，烧得不轻，快到里面躺下。
　　挂上水了，小胡关上门，帮德百掖掖被角说，主任，怎么病成这样，是不是和哪个小媳妇在棒头（玉米）田里做工作的？上面用劲出大汗，下面湿气一攻，不感冒才怪。
　　德百笑着骂，小狗日的，你也笑话我。
　　小胡咯咯地笑起来。
　　德百说，小胡啊，现在村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哪块地种什么没人管了，上面说让农民自主，土地也要走市场经济路子，农业税也取消了，打工的又来去自由，不少人还发了财，我们这些村干部没威信了。你看外面那几个人，一个个麻木得很，搁以前，我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小胡说，连他们媳妇一块收拾。
　　德百一动，想伸手打小胡。小胡假装害怕，往后一退，说，别动哦，当心针头掉下来。
　　两瓶水挂完了，已是晚饭后了。德百精神好多了。小胡说，回去吃点清淡的东西，明天再挂两瓶就差不多了。
　　德百说，我看也没事，狗日的，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到了家里，钱英已经睡了。德百生气，想想钱英说过的话更生气，德百就冲着床上说，我活着回来了。钱英头也不抬说，是我催你去挂水，你才活着回来的，少废话，饭在锅里。
　　德百“哼”了一声，去了厨房。揭开锅，冷菜冷饭，想叫钱英起来做清淡的汤，又不想看她的脸色，就自己坐到灶后，抓了草点着了。
　　饭不香，菜没味，德百胡乱吃了几口，就上了床，没几分钟睡着了。睡到半夜，德百又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头脑的心思。
　　德百又想起了几天前的两场丧礼。
　　先是万朋死了。那天，德百一到万朋家门前，就感觉哪里不对劲。万朋盖着白纸，直挺挺躺在堂屋的芦席上，头前和脚前各有一盏长寿灯，细小的光柱若有若无。灵前没有人，几个穿孝衣的人坐在门前闲聊。说不出的可怜，说不出的冷清。没有人哭。这里的风俗，吊孝的人一上门，守灵的人要以哭相迎的。德百献上花圈，又交给管账的100块礼钱，就去堂屋向万朋鞠躬。这会儿，几个穿孝服的男女才慢腾腾进去，装腔作势哭起来，吹鼓手也吹响了鼓乐。德百转身出了门槛，哭的人也赶忙停了，拍拍膝盖，跟着出来了。做饭的连说带笑，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要吃要喝。万朋的死，好像和谁都没有关系。
　　到吃饭时，呼呼啦啦来了不少人。德百和其他几个村的干部被安排到一张桌上。主人上了酒，有个村干部刚去开瓶盖子，另一个村干部摆摆手，这酒不喝了，其他几个人都说，对，这酒不喝了。别的桌上，酒都开了，说说笑笑的，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很快，就有几个人喝醉了，对骂起来。这边刚劝开，那边又有人撸袖子要打架。还有的喝醉了，绊倒了凳子，钻到了桌子底下，打起了呼噜。德百自言自语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有个村干部说，我们走吧，不吃了。德百这一桌就都离席了，桌上的菜没动几筷子。
　　万朋死了之后没过几天，柳树圩子的村会计柳大拐子又死了。那天，德百刚进柳树圩子，就听到哭声远远地传来。除了哭声，村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路旁的狗都不叫一声，安安静静地站着或趴着。到了刘大拐子家门前，就见男女老少一个个脸上都沉重重的，眼圈红红的。堂屋里，刘大拐子身边围了一圈人。德百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就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拉着刘大拐子的手哭着说，大拐子，你醒醒啊，你让我替你死啊，不是你照顾，我早死了啊。还有一个妇女两手拍着地，不停磕头，大拐子，你怎么就走了啊，你风里来雨里去，为我跑贷款，你这一走，我日子好起来你也看不到了啊……越哭人越多，越哭声音越大，德百怕自己也跟着哭起来，忍着泪，退了出来。
　　柳大拐子下葬时，送葬的队伍排了有半里路长。坟头都堆好了，还有几个人跪在那儿哭，怎么拉也不起来……
　　德百想到这里，忍不住蹬一下女人钱英的屁股。钱英翻个身，咕哝道，你还不睡，挂了水来精神了？德百索性把灯拉亮了，又蹬了她一脚，钱英，我有话和你说。钱英用手罩住灯光，你发神经了，什么话快说。德百爬到钱英那头，钱英赶忙裹紧被子，是不是要我送你去挂水？烧得过头了？德百说，唉，钱英，我是真有话，我问你，要是我死了，有没有人哭？你会不会哭？钱英愣了一下，侧脸看看他，坐了起来。德百又问她，如果我死了，有没有人哭，你会不会哭？你说！钱英也坐了起来，拢拢头发，德百啊，叫我怎么说你呢，当初当村主任时，我就说这不是个好差使，你非不听，这十几年，村里人都让你得罪了。德百说，你不晓得，很多事都乡里压着我做的，罚款啦，催粮啊，为了卖地毁青苗啊，哪件事不是上面叫我做的！钱英说，那你弄人家女人也是乡里压着的？德百就扭过头去了。钱英越说越来气，别以为我不晓得，到现在还和发山媳妇勾勾搭搭的，人家要一万块承包村里渔塘，你凭什么四千就给了发山？你说啊！德百还是侧着脸，不要老提这事，现在哪里还有……我不说，你还以为我是傻子呢，钱英带着哭腔说，秦德百，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死了哭的人都没有！
　　你除了咒我死，别的本事没有！德百一气就回到床那头去了，“啪”一下拉灭了灯。
　　灯灭了，德百的眼还睁着。德百的眼前飘着纸钱，走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刘大拐子笑呵呵地向他挥着手。一眨眼，刘大拐子不见了，德百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坟，坟上几棵小草，瑟瑟地抖动着，坟里就躺着自己，孤孤单单的。
　　天刚亮，德百又到了小胡家。德百不想让村里人看到自己生病了。小胡刚开门，有些吃惊，揉揉两眼，问他，秦主任，这么早？
　　德百说，早些挂上水早些好嘛。
　　小胡问，昨天那两瓶水挂了是不是好多了？
　　德百说，好多了，好多了，小胡，你的针管用哩。
　　小胡说，我的针没你的管用，你在棒头田里给小媳妇打的针才好哩。
　　德百苦笑着，骂他，狗日的，一大早你就拿我开心。
　　挂上水，德百舒服多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水已挂完，小胡说，多注意休息，酒不要喝，烟少抽，过两天就完全恢复了，又可以收拾小媳妇了。
　　德百说，收拾个鬼呀，我这一头脑的心思呢。
　　小胡问，还有什么心思？
　　德百说，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德百的感冒是完全好了，可是还是没有精神。钱英问他你到底怎么了，要不，再去医院查一下？德百说，我没病，不用查，我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不晓得我死了有没有人哭？钱英一听这话，又生气了，你想死啊，想死你就死，死了就知道有没有人哭了。德百说，死了我怎么能知道？钱英说，你有病不治，又不想死，你叫我怎么办，神经病。
　　那天午后，钱英说，天色变了，怕要下雨，房子上几块瓦坏了，该换了。德百说，你和点水泥，我去拿梯子。
　　德百上了房顶，用绳子把水泥和瓦拎了上去，就去换瓦。水泥用完了，钱英又去和，等钱英再拎着水泥回来时，就见梯子倒在地上，德百也倒在梯子旁边。
　　钱英喊道，德百，德百！
　　德百不动。
　　钱英就边跑边叫起来，来人啦，来人啦！
　　过了几分钟，来了几个人。钱英在前头跑，后面的人都不紧不慢的。钱英喊着，快快快！几个人还是不紧不慢的。
　　钱英说，你们快把他抬到拖拉机上！
　　二豁子撅着烟说，怕是没用哩。
　　钱英说，求你们了，有用没用先送医院去啊。
　　几个人这才动手，将德百抬了起来。
　　杨辉说，送医院再说，死马当活马医。
　　国恩说，秦主任身体真重啊，尽挑好吃好喝的，养这么肥！
　　德百被抬上了拖拉机，钱英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上去了。
　　这时候，德百家门前又聚了一些人。有个叫黄花菜的妇女说，你们还看什么呀，走，打麻将去。
　　开拖拉机的龙兵拿出摇把说，都坐好了，准备出发了。
　　突然，德百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吓得几个人跳下了拖拉机，龙兵手中的摇把也掉在地上。德百从拖拉机上下来了。德百说，我没事的，谢谢你们了，都回去吧。几个人都“哗”笑起来，都说，秦主任你装死的呀。开拖拉机的龙兵说，我刚才还想，要是救不过来，就顺便拖火葬场去。钱英一手抓住德百，一手拼命捶着他，你装什么死啊，你以为你死了天就塌了，要死你干脆些啊，死吧死吧，你去死吧。德百挣脱钱英，回屋里去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走了。
　　钱英气呼呼盯着德百。德百说，刚才我死了，他们没哭，你也没哭，是不是？
　　钱英说，不跟你说了，你发疯了。
　　他们没哭，你也没哭，没一个人哭，德百说着自己要哭了。
　　钱英说，有本事，你找人来哭去，丢人！
　　德百说，我就去找。说完，拔脚就走。
　　钱英问，你上哪去？
　　德百说，我去乡里。
　　钱英说，你又发什么疯？
　　德百说，有多少得罪人的事都是乡里叫我做的，我死了没人哭，我不服。
　　钱英说，乡里有人哭你？你还没死呢，你去做什么？
　　德百说，我去诉苦。
　　钱英说，你去吧，看谁能为你滴一点眼泪！
　　德百出了村，上了含沙河大堤，就奔乡里去了。大堤两旁是茂盛的树林，浓浓的树阴笼罩着德百。德百走着走着就累了，钻到大堤南边的树林里，在一个坟脚上坐下了。歇下来，德百才想到了自己的可笑，乡里谁会听他诉苦？有时候，村干部看乡里布置的任务不合理，给乡领导提意见，乡领导都说是县里叫的，现在你去诉苦，他们肯定也会叫你去县里找。到县里又找谁？德百泄气了。
　　这片树林里是村里人的墓地，大大小小的坟一个挨一个。就是不看墓碑，德百也知道哪座坟里埋的是哪个人。德百眼前是沈大爷的坟。沈大爷人称沈大善人，做了一辈子生意，挣的钱全花在乡亲们身上了，架桥铺路，扶危济困，名声响得很。沈大善人死的时候，送葬的人站满了大堤，无人不哭。当时，德百才七八岁，也跟着大人一声接一声地哭。德百站起来，又看到了记忆中的几个死者的坟。谁死的时候不是哭声一片呢。从小，德百就知道，一个人死了，哭的人都没有，那这一生就太凄惨了，好人坏人，全凭眼泪多少评价。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到死的那天，没有人哭，这一生都算失败。德百又往前走去，他看到树上刻着几个字：老苍之墓。德百想起来了，这树根旁埋着一只狗，叫老苍。德昌家的狗老苍看门护院尽职尽力不说，还救过落水的两个孩子呢。这树上的字准是德昌家的孩子刻上的。德百记得，老苍死掉时，还有几个人哭过呢。这棵树是老苍的碑也是老苍的坟。不错不错，德百抚摸着那几个字，自言自语。
　　德百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两座坟间，德百看到一大堆枯树枝。然后，枯树枝旁边闪出一个小丫头，七八九岁的样子。德百问她：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小丫头说拾树枝的。
　　德百又问：你是哪家的？
　　小丫头说是江大明家的。
　　德百说，哦，江大明我晓得，六组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说，我叫小娥。
　　德百说，哦，小娥，小娥你怎么不上学？
　　小娥说，爸爸妈妈在昆山，奶奶眼睛看不见，让我帮奶奶做事。他们就让我弟弟上学，不让我上。
　　德百问，小娥，你想不想上学？
　　小娥说，想。
　　德百说，想上，爷爷就让你上，爷爷是村主任，有办法。我们先回家，到你家再说。
　　小娥说，我的树枝要拿回家。
　　德百笑笑，你拾这么一大堆树枝，怎么背得动？
　　小娥说，我分两三趟背的。
　　德百说，不用分两三趟，爷爷帮你背回去，绳子呢？
　　小娥拿出的绳子很短，德百就去找藤条，没找着。德百想了想说，这么的吧。德百脱下裤子，接到绳子上，把那一大堆树枝捆好了。
　　德百蹲下去，两手反向后，一托，树枝上了背。
　　德百就这样，穿着裤衩，伸长脖子，弓着背，一步步走向小娥家去了。
　　放下树枝，小娥已经从屋里端来一碗茶。德百一仰脸，咕噜咕噜喝光了。小娥又要去倒茶，德百说，不喝了，小娥，你家有电话吧？爸爸有没有留下号码？小娥说，有电话，也有爸爸号码。
　　德百就打通了江大明的电话。
　　德百说，大明，我是秦德百啊。
　　江大明说，哟，村主任啦，找我这老百姓有什么事儿？
　　德百说，现在孩子读书都免费的，你咋不让小娥上学呢？
　　江大明说，不是要照顾我妈么！
　　德百说，那要是你妈有人照顾，你让不让她上学？
　　江大明说，谁照顾？我们两口子都在外地。
　　德百说，我叫钱英照顾她。
　　江大明说，钱英，主任夫人怕使不动哩。
　　德百说，这你不用担心，她不照顾，就由我。
　　江大明愣了一会儿，说，主任你不是说笑话吧？
　　德百说，还要我对你发誓？你就信我这回，你妈有人照顾，只要你答应让小娥上学。
　　江大明说，那这样，不管谁照顾，年底我回去给一笔钱。
　　德百说，我晓得你们俩日子在那混的不错，不过，先不谈钱，你答应让小娥上学。
　　江大明说，好，好，主任，家里的事由你定了。
　　德百挂了电话，就对小娥说，小娥，明天爷爷给你送学校去，你奶奶有人照顾了。
　　小娥说，真的？爷爷，我明天真的上学了？
　　德百说，爷爷不骗你。
　　小娥的泪水一下子流出了。
　　德百蹲下去，抹着小娥的泪，小娥，别哭，上学了要高兴呢。
　　德百说完，起身走了。
　　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去看小娥。
　　小娥的泪水还在流。
　　 责任编辑／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