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皂为白 皂之白

时间:2019-07-21 04:58:58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麦子一天比一天黄,空气里弥漫着温煦的麦香。鹧鸪在麦田上方掠来掠去,东叫一声,西叫一声,播送着麦子就要成熟的信息。匡某火从窑底出来,鼻翅子一张,就嗅到了麦子的香气。他向外看了看,没有看到麦田,只看到东山坡层层浓密的绿树。由于受麦香的熏染,树上的叶子似乎也变成了麦穗,在和占主导地位的麦子共同呼吸。匡某火感觉很不错,好像他自己也变成了阳光下的一棵麦子。他摘下矿帽,对着太阳把压塌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想让头发蓬松起来,顺溜一些。他一动头发,蕴藏在头发里的东西便纷纷落下来。有一部分东西落在手中的矿帽里,发出蹦蹦跳跳的声音。他头上撒落的不是麦粒,是原煤细碎的颗粒。麦粒应该是金黄色,而原煤的颗粒是晶黑色,闪烁的是乌金一样的光泽。如此看来,他比一棵麦子厉害,他的头顶都快要变成一座富含煤炭的煤矿了。
   把用乏的矿灯交还给灯房,匡某火没有去澡堂洗澡,直接到食堂吃饭去了。如同澡堂的大池子里一天24个小时都有水,食堂里白天黑夜都有饭,挖煤人不论什么时候走进食堂,都不用担心没有饭吃。匡某火到卖饭窗口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碗杂烩菜,四个馒头,外带一瓶啤酒,脱掉上衣,坐在餐厅的一张小桌前,甩开膀子吃喝起来。他的上衣是一件针织的秋衣。乍一看,秋衣是煤色。细看,秋衣的底色原来是红的。他把有些厚重的秋衣随便放在脚边的地上,像是放下一块煤。而煤色下面的红色,恰似煤块已被点燃,正透出荧荧的火光。匡某火啃下瓶盖,以瓶嘴对人嘴,一口气就把啤酒喝下了半瓶。他昨晚半夜下窑,今日半晌午才出窑,在窑下干了十多个小时。其间,他出了不少汗,也出了不少力,却一口东西都没吃。这会儿他的确有些渴了,也有些饿了。杂烩菜里有白菜、粉条、豆腐、海带,还有少许肉片,他来不及分辨和细嚼,连三赶四就扒进肚子里去了。他这种吃法不像是吃菜,简直是在喝菜。他吃馒头也是一样,三口两口就把一只馒头吞了下去。所谓狼吞虎咽,不过就是他这般进食的样子。
   有一个在窑口开绞车的年轻女工,也在食堂吃饭。她要的是一碗卤面,正用筷子夹着面条,一根一根挑着吃。不经洗澡就到食堂吃饭的匡某火引起了她的注意。据她平日的观察,那些从窑底出来的人,大都不愿意以黑脸示人,他们躲在灯房小窗口一侧,把矿灯交给灯房女工,就匆匆到澡堂去了。他们好像特别不愿意被年轻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的黑脸,一见有女孩子走过来,他们有些害羞似的,赶紧低下眉,背过身去。女工不能明白,这个黑头黑脸的人怎么就敢到食堂吃饭呢?他带着满身煤粉到食堂吃饭不怕别人嫌弃他吗?食堂蒸出的馒头很白,谁的皮肤再白,恐怕都比不上馒头的皮肤白。匡某火的手指一捏到馒头,馒头的凹陷处就印上了两个黑黑的手指头印儿,黑和白显得格外分明。女工把沾在馒头上的煤粉看到了,这个人,就算你急着吃饭,来不及洗澡,吃饭前先把手洗一洗也好呀。她想看一看,馒头捏黑的地方黑脸人如何处理,是不是吃到沾煤处就不吃了,把沾煤的部分扔掉。让女工目瞪口呆的是,黑脸人看到沾在白馒头上的煤黑跟没看到一样,完全不把煤黑当回事,完全不管青红皂白,照样把馒头一点不剩地送进嘴里。
   看匡某火黑着脸吃饭的不止开绞车的女工,那些在餐厅吃饭的人,目光好像都绕不过匡某火,焦点最终都集中在匡某火身上。连站在卖饭窗口里边的女炊事员,还有在餐厅打扫卫生的保洁嫂,眼睛都盯着匡某火看。餐厅南面的墙上高架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档搞笑的节目,录制节目时制造出的机械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喧哗不止。可电视机里的喧哗只能冲击人们的耳膜,不能分散人们的注意力,餐厅里没人仰起脸看电视,他们观看的对象都是匡某火。匡某火实在太黑了,他的头太黑了,脸太黑了,鼻孔太黑了,耳朵太黑了,脖子太黑了,脊梁太黑了,胳膊和手也太黑了。他简直就是一个黑人,就是一个用浓重的黑油彩画在画布上的人,就是用一整块原煤雕刻而成的人。如果走在黑夜里,他就是一个隐身的人。如果躺在煤堆里,他会立即和煤块融为一体。黑色,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一种颜色,是一种具有抹杀功能的颜色,比起赤橙黄绿等其他颜色来,是一种并不被人们看好的颜色。可是,当黑色以煤的形式塑造一个人时,却意外地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就从匡某火的面部说起吧,上面的黑色不是单一的,表面性的,像是在充分打了底色的基础上,一笔一笔,一层一层画上去的。那底色当是匡某火皮肤的颜色,有黄色,也有红色。皮肤下面还有流动的血液在烘托着,不仅使底色保持着温暖的色调,还使色调有所变化,呈现出多重生命的色彩。如果说匡某火面部的皮肤也是油画的画布,那么,这样天然的画布是任何昂贵的、呆板的、冰冷的画布都不能比拟的。再说颜料。据说画油画所使用的颜料是很讲究的,除了一定的油分,还调有不少矿物质在里面。那煤怎么样呢,煤本身就是一种矿物质,里面含有多种化学成分,油分更是与生俱来。更为难得的是,有什么颜料比煤的生成和储藏的时间更长呢?它在地底的石库里准备了千年,万年,千万年,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为矿工的脸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据说一件物品的宝贵程度,是以这件物品所包含的时间量来衡量的,如此算来,人世间恐怕没有比煤更宝贵的黑色了。当着采煤工的匡某火,一定知道煤的来历,视煤为圣物,才愿意让煤在他脸上保留得时间长一些。
   沾在匡某火脸上的煤,有的地方薄一些,有的地方厚一些。他鼻头上的煤比较薄,鼻头两侧鼻洼子里的煤就比较厚。好比他的鼻头是一座井架,两侧的鼻洼子是储煤场,煤提到一定的高度,就倒进储煤场了。是的,他鼻洼子里的煤是堆积的状态,仿佛用指头一挖,就能挖下一块。把挖下的一块煤投进火炉里,火炉里的火焰一定会腾地跳一个高。匡某火脸上也有不沾煤的地方,那是他的嘴唇。他的唇面子光光的,红红的,润润的,似乎一点煤都没沾。他的脸盘子是黑的,只有嘴唇是红的,嘴唇就显得有些突出,像是暗夜里含有灯火的窗口。为什么他的嘴唇不沾煤呢?因为嘴唇上不长汗毛,没有汗毛孔,唇面子是光滑的。玻璃也是光滑的,玻璃上就不会沾煤。还是拿油画的画布作比,画布经纬交织,交织处麻起一个个细小的颗粒,摸去是涩手的。正因为如此,画布才容易着色,才能涵养图像。匡某火的皮肤与画布有着同样的道理,他身上遍布汗毛和汗毛孔的地方,正是把煤粉留住的地方。趁匡某火光着膀子吃饭,人们看到了他的后背。他后背上每根汗毛的根部和顶端,都附着毛茸茸的煤粉。煤粉夸大着汗毛,使汗毛变得有些粗,每一根汗毛都像是一株黑色的小树。连起来看,他的后背就像是一块大面积的黑色森林。道道汗水自上而下弯弯曲曲流过,恰如森林里闪着水光的条条小溪。要是有架照相机就好了,趋近以特写镜头把匡某火的后背拍下来,再标一个“大地”的题目,恐怕真够人琢磨一阵子的。
   老华到食堂吃饭,一眼就把夺目的匡某火看到了。这个煤窑是开在山洼子里的一个小煤窑,老华是窑上的调度室主任,还是办公室主任,窑下窑上的一些杂事都归他管。老华没到卖饭窗口买饭,却走到了匡某火身边。老华对匡某火的名字很不以为然,什么某火火某,没意思嘛!他老是把某火叫成没火。他说:我说没火,我跟你说过,没洗澡之前最好不要到食堂吃饭,你怎么搞的,不卸下包公的戏妆就吃饭来了!你应该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形象。依我看,简直就是没形象。
   匡某火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他一笑,白光一闪,露出满口白牙。他如果洗过澡再来吃饭,人们也许对他的牙忽略不计,哪怕他的牙再白再美,也不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他满脸煤黑时,情况就不一样了,白与黑一发生对比,白以闪亮的形式,立即显现出来。比如白天天空中也有星辰,因天光的遮蔽,人们看不到。到了夜晚,人们才能看到星光闪烁。而夜越是漆黑,满天的星子就越亮。除了贝雕一样的牙齿,人们还注意到了匡某火的眼白。平日里,人们喜欢青眼,以受到青睐为愉悦,很少听到对眼白的赞美。在匡某火这里,他的眉毛是黑的,眼睑是黑的,睫毛是黑的,整个眼圈儿都是黑的。在黑眼圈儿的包围中,他的黑眼珠几乎看不到了,或者说黑眼圈儿被扩大化了,使整个眼圈儿似乎都变成了大而无当的黑眼珠。这时小小的眼白就显得格外宝贵。它有着玻璃质的表面一尘不染,散发的是像月光一样皎洁而柔和的光彩。啊,原来有白才有黑,眼白以白拥黑,以白计黑,同样值得人们赞美。
   老华对匡某火的牙和眼白一点儿都不欣赏,说:又没人和你比牙,你笑什么!我跟你说的都是正经话,你不要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你应该知道,我们矿正在创建文明单位。你这种样子在餐厅吃饭是不文明的,会影响别人的食欲,也会影响别人对我们矿的看法。要是上级单位有领导到我们矿检查工作,看到你黑头乌脸地在食堂吃饭,那麻烦就大了,肯定会扣我们的分儿,想评文明单位肯定没戏。
   匡某火已经把饭吃完了,答应马上就去洗澡。
   他没有去窑上的澡堂洗澡。澡堂水泥池子里的水太浓太稠不说,水的表面还漂浮着一层五彩样的东西。他知道,不少人从窑下出来的第一泡热尿都溶进汤池里去了。尿水里面的内容是丰富的,尿水一多,澡堂里的味道就不太好。他看见过,一个当爸爸的带一个小男孩儿到澡堂里洗澡。小男孩儿挣扎着,不愿往汤池里下。爸爸把小男孩儿强行拖进汤池里,小男孩儿就哇哇地哭。直到爸爸帮小男孩儿洗完了澡,小男孩儿仍哭泣不止。小孩子的皮肤是干净的,对环境是敏感的,强迫小孩子在这样的水里洗澡,小孩子难免恐惧,伤心。看到小男孩儿痛哭,匡某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到窑上的澡堂洗过澡。匡某火的干净衣服和洗澡用品放在一个带拉杆带轱辘的旅行箱里,他拉上旅行箱,向煤窑的大门外走去。
   大门对面是一排平房,平房的上檐处延伸出宽展的凉棚,凉棚下面支着好几台麻将桌,不少人在那里打麻将。有人把满脸煤黑的匡某火认出来了,称匡某火为非洲的朋友,说热烈欢迎非洲的朋友到中国访问。匡某火举起一只手,对打麻将的人招了招,颇有些“非洲朋友”的作派。有人邀请匡某火坐下来搓一把,说他的手厚,摸牌准和。匡某火说:免了,我一摸牌,把你们的白板摸成黑板就不好了。也有相熟的人跟匡某火说笑话:没火,你的火到哪里去了?听说你原来的火都是顶膛火,相当厉害呀!人家和老华一样把匡某火叫成没火,匡某火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说:我的火不是借给你用了吗?你想想看。那人说:你不要蒙我,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火,我自己的火还没地方出呢!匡某火说:你不想还就算了,我不抽烟,反正也用不着火。麻将桌旁有一条狗,那狗大概也看出匡某火的面貌有些异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匡某火看。匡某火注意到了那条狗,他把一只手张在脸边,张牙舞爪地对狗出怪样。那条狗果然被吓着了,收起尾巴,转身向附近的一块麦子地逃去。可它刚逃不远,就停下来,回转身子再看匡某火,仿佛要探究一下,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黑熊。匡某火说:胆小鬼,不跟你玩儿。
   麦子的香气是起伏的,一波接一波涌过来。好像麦田也会呼吸,有一呼必有一吸。不管麦田是呼还是吸,涌动的都是浓郁的麦香。匡某火也在呼吸,他的呼吸与麦田的呼吸并不同步,他吸气时麦田的呼气就过来了,麦香的浪头使他的喉头有些发哽,以致差点流出了眼泪。挨着麦田的是一块油菜地,油菜已收割,地里种上了玉米。初生的玉米幼苗呈嫩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个叶片都透明得让人心生怜爱。收割的油菜并没有运走,正堆在地头晾晒。可以想见,当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满地里定是金黄一片。让人感慨的是,收割后的油菜散发出的仍是油菜花的香气。如果油菜花散发的是清香,收割后的油菜像发过酵一样,散发的就是酱香,这种香更深厚,也更绵长。
   匡某火走到一座小桥上,桥下的流水哗哗响,一男一女正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洗衣服。上游不远处有一座大水库,水是从水库里流过来的。水流不算大,称不上是河,只能算是小溪。但水很清,水底的马牙沙和玛瑙样的黄色小石子都清晰可见。匡某火没有过桥,他从桥头下到水边,沿着小溪北岸的小径向上游走去。这样的小径大概走的人很少,小径上的野草几乎淹没了路迹,踩上去软软的。他走进一片树林,才停了下来。扒开溪边半人深的野草,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水池,这里才是匡某火洗澡的地方。水池是他自己选定的位置,自己建成的。建水池很简单,用铁锨把底部的泥沙挖一挖,挖成方形,挖至半人多深,底部铺上一些石头,就可以了。难得的是一池子都是活水,水从池子西边流进来,穿过池子,再向东边流去。他脱下沾了煤粉的衣服,慢慢下进水池里去了。水有些凉,倘是饿着肚子下水,他会受不了。现在他吃饱了,身体里有了足够的热量可以和凉水抗衡。下进水池后,他没有急着洗澡,而是蹲下身子,让活水浸到脖子那里,在水里享受一会儿。水边草丛里有一只麻灰色的小蛤蟆,小蛤蟆看见匡某火那么大的黑脸可能有些害怕,一转身一头扎进水里去了。小蛤蟆大概以为,只要它潜进水里,黑脸人就看不见它了。它哪里想得到呢,它潜进水里的过程被匡某火看得清清楚楚。小蛤蟆游泳的姿势是典型的蛙泳,每一个动作都很流畅,到位,而且美丽。一只绿色长身子的蚂蚱从水面上漂了过来,蚂蚱像一位熟练的漂流运动员,姿态从容而潇洒,一点儿都不慌张。蚂蚱漂过水池时,速度慢了一些,像是稍作休息,又像是跟水中人打一个招呼;接着身体来了个华丽的旋转,又顺流而去。一种舒服的感觉遍布匡某火身心,他想站起来,举起双臂,喊两嗓子。但他怕打破树林中的宁静,并有可能吓着树上的小鸟儿,就没喊。
   这片树林是杨树林,树种得比较密。因为每棵树都伸着脖子愿意和太阳接近,都想吸收更多的阳光,在不知不觉的竞争中,大家都长得不低。树林中喜鹊在唱,斑鸠在唱。喜鹊唱每一支歌都很欢快,而斑鸠唱出的歌总是舒缓的调子。如果说喜鹊的唱法是花腔的话,斑鸠的唱法当是女中音。从树林的缝隙中望出去,不远处就是一块发黄的麦田。麦田里有一种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鸟儿也在唱,这种鸟儿的名字叫野鸡。会唱的野鸡自然是野公鸡,野公鸡的发声高亢而嘹亮。只不过,野公鸡每次唱歌只唱一句,而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唱第二句,它在地北头唱了第一句,唱第二句时可能跑到了地南头。匡某火体会到了,听野公鸡的歌唱需要一定的耐心。前几天,匡某火在洗澡时看见过一只野母鸡,穿着朴素的野母鸡带着一窝刚孵出的小鸡,竟然从麦田里走了出来。他稀罕极了,稀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后悔自己没有一台照相机,要是有照相机的话,把野母鸡一家子照下来就好了。
   这一切都是在野外洗澡得到的好处。野外不仅水好,空气好,还能听到鸟儿的歌唱,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致。匡某火不止一次对工友说过,他喜欢水,看见哪里有好水,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下到水里游一游。有一位工友解释说,因为他的名字里有火,所以他才喜欢水。匡某火觉得工友的解释有一定道理,人说水火不能相容,说的只是水火对立的一面,在有些时候,水和火又是统一的。
   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匡某火没有回到煤窑的工人宿舍里去。一间宿舍放四张双层床,住八个人,太拥挤一些。有的工友从外面带回小姐,匡某火还得回避,麻烦得很。他向一条山沟走去。这里虽说是山区,山却是浅山,每座山都不挺拔。然而这里沟壑纵横,山沟都很深。你正在一块地里行走,以为自己走的是平地,走着走着,一条山沟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你探头往沟里看,下面黑苍苍的,有房又有树,有羊又有狗,是另一番天地,内容相当丰富。每天从窑底出来,匡某火除了吃饭,洗澡,睡觉,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转山沟。他走过一道岭又一道岭,转过一条沟又一条沟,周边的岭岭沟沟几乎都被他转遍了。他的老家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大平原也不错,只是过于坦露,缺少变化。相比之下,他觉得这里的地貌有起有伏,有曲有折,变化多端,更耐看一些。有一次,他在一个斩削整齐的断崖处往下看,见崖头下面是一个小院,小院的正房是借山体掏的窑洞,东西各三间细瓦起脊的厢房,大门口还有一座高高的门楼,布局很是工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这么好的一个院落,院里院外都长满了荒草,好像已无人居住。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匡某火下到沟底,并登上门前的高台,大着胆子走进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荒草有半人深,他需要两手分开挡道的荒草,才能往里走。荒草的种类多得数不清,有狗尾巴草、扫帚苗子、野苋菜、燕麦、涩拉秧等等。草丛里陡地飞起一只鸟,院子一侧桐树上的大尾巴松鼠吱地叫了一声,都吓得他一惊。他走走停停,仰脸看看太阳,断定院子里并没什么危险,才继续往前走。他终于走进作为正房的窑洞里去了,窑洞的地上除了扔有一些旧衣服、旧鞋,别的一切都很完好。他估计,在城市化进程中,这一家人可能举家搬到城里去了,这个坐落在山沟中的小院和这些房子就不要了。匡某火后来又到小院去了两次,用铁锨铲去一些荒草,开出一条路径,并搬来了自己的铺盖卷,在窑洞住了下来。他觉得住在窑洞里很好,比住在工人宿舍里舒服多了。
   提着旅行箱的匡某火刚走进小院,大于就跟他打招呼:匡哥,旅行回来了!匡某火说:回来了。大于问:一切都顺利吧?匡某火说:还可以。大于伸出手欲接过匡某火手中的旅行箱,帮匡某火把旅行箱提到窑洞里去。匡某火说不用,提着旅行箱没有撒手。匡某火每天出去回来都是提着旅行箱,大于就把他的下窑活动说成是旅行。大于说:匡哥,哪天带我去旅行一圈儿怎么样?匡某火没有答应,说:你开甚玩笑!
   匡某火住进窑洞不久,就来了两个年轻女人,一个叫大于,一个叫小于。她们收拾收拾,住进了西边的厢房。匡某火虽是这个小院的先入者,但他并不是这些房子的主人,没有理由反对大于小于入住。一个地方,有没有女人真是大不一样。这两个有点外地口音的年轻女人一住下来,把西厢房打扫干净、洒了花露水不说,还把院子里的荒草都除掉了。她们除掉荒草的时候,却把这儿的主人原来种下的两棵月季和一小片草莓保留了下来。月季粉红的花朵正在开放,草莓小小的浆果白里透红,也从墨绿色的叶子下面显现出来。这让匡某火想起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几句话:“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匡某火知道大于和小于是干什么的,她们对外打的是“按摩”的旗号,关起门来做的却是“暗磨”的勾当。不知她们是怎么招徕的,也不知她们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技巧,反正每天都有男的到西厢房里去。有时他们“磨”得动静还不小,匡某火隔着屋子都听得见。匡某火一进窑洞就插上门睡觉,从来不沾她们。他老家有妻子儿女,上面还有老母亲。他出来打工挣钱,为的是上养老,下养小。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母亲、妻子和孩子。
   小于喊匡哥匡哥。匡某火说:我都睡着了,你有什么事吗?小于说:你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呢!匡某火说:你听不出来吗,我说的是梦话。我有时候还梦游,游到哪里,见谁打谁。小于说:那你出来游一次嘛,你打一次人让我们看看嘛!匡某火不说话了。小于眼对着门缝儿往里看了看,屋里黑得像煤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小于说:于姐擀的面条,你起来吃一点儿。匡某火说:我在窑上吃过饭了,你们两个吃吧。我奉劝你们,在我睡觉的时候,最好别打扰我。我们做窑的人,白天黑夜是颠倒的,在白天睡觉,到黑夜里去挖煤。我们只有在白天睡好觉,黑夜里挖煤才有精神。小于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远亲还不如近邻,以后还要靠匡哥多关照。
   夏天的月亮有些发红,映在小溪里断断续续,是长长的一溜,水面如撒了一把蔷薇花的花瓣。鹧鸪不光白天叫,夜里也在叫,而且叫声比以前急促。它提醒人们,麦子已经成熟,让人们准备割麦。匡某火从窑底出来,还是直接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到野外的水池里洗澡,然后到人家废弃的窑洞里去睡觉。因他挖煤的技术好,又舍得下力气,一个人差不多顶两个人干活,虽说没听华主任的话,华主任并没有太为难他。
   这天匡某火挖煤的场子顶板有些破碎,碎煤老是往下落。如果说碎煤落得像下雨,他就如同在雨地里干活儿。一班干下来,他头上脸上沾的煤比往日更多,连平日沾煤较少的鼻头也堆积了一些煤。他干完活儿刚要下班,升窑,老华派办公室的小宋下窑拦住了他。小宋告诉他,今天市里有一位领导到矿上参观,华主任要求匡某火务必先洗澡,才能到食堂吃饭。否则,匡某火必须呆在窑底回避一下,等领导什么时候参观完离开,匡某火方可出来。匡某火不知道领导什么时候才能参观完,只知道自己的肚子已经饿得有些受不了,倘若领导在矿上参观一天,那将如何是好!人争气肚子不争气,匡某火只得答应了华主任开出的条件。
   小宋监视着匡某火,匡某火走一步,小宋跟一步。小宋是白脸,匡某火是黑脸。上得窑来,匡某火果然没去食堂吃饭,但他也没去澡堂洗澡,交了矿灯,他向地面的储煤场走去。小宋有些警惕,问匡某火要干什么。匡某火说:你们怕领导看见我,我不去食堂吃饭了还不行吗!储煤场一角有窑上的一个后门,那是拉煤的大货车进出的地方,匡某火从后门出去了。
   匡某火正在煤窑外面的一个小饭馆吃饭,小宋又找到了他。小宋大概走得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小宋说:匡师傅,你不要在这儿吃了,还是到矿上的食堂去吃吧。你道怎的,原来到矿上参观的不是什么领导,是市里美术家协会的一个画家。画家听说这个矿有一个矿工老是黑头黑脸地在食堂喝酒吃饭,想到食堂见见这个矿工,看看能不能以这个矿工为模特儿画一幅画儿。听了小宋的解释,匡某火觉得有些滑稽,就笑了,一笑露出满口灿烂的白牙。他说: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可画的,不要开玩笑!他不同意画家以他作模特儿画画儿。小宋说:华主任让我来通知你,无论如何,你还是回去吧。人家画家是冲着你来的,你总得跟人家见一面嘛。匡某火让小宋先回去,等他吃了饭洗了澡再说。小宋说:吃饭可以,你千万不要洗澡。画家说了,一洗澡人都一样了,就没什么特色了,他要画的就是你没洗澡的样子。匡某火说:我说过了,我不愿意当模特儿,不同意别人把我画成画儿。我想我这点儿自主权还是应该有的。小宋说:这可是你说的。匡某火说:是我说的。
   小宋回到矿上,把匡某火的话向华主任和画家汇报过,而后骑了一辆摩托车,很快又跑到小饭馆,向匡某火传达画家的话。画家说,让匡某火当模特儿不是白当,会付给匡某火一些钱。至于付多少钱,匡某火可以提一个价钱。
   匡某火没有提价钱,他沾满煤黑的右手往上一举,说打住,他不给钱,我不同意让他画我。他给钱,我更不同意他画我!
  
  (选自《北京文学》2011年第8期)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等,其中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网站地图 |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 广告服务 | 免责声明 | 在线留言 | 友情链接 | RSS 订阅 | 热门搜索
版权所有 QQ空间素材网 www.qzone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