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寨记(组诗):空寨水库

时间:2019-01-21 04:54:00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作者简介]   雷平阳,1966年秋出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昆明市文联《滇池》杂志编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雷平阳诗选》、《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像袋鼠一样奔跑》、《普洱茶记》等作品集。曾获诗刊社第二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作家奖、额尔古纳.华语诗歌双年展新锐诗人奖,第五届华语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等。
  
  ■雷平阳〔云南〕
  空寨记(组诗)
  
  我以为有村庄的地方,一定
  会有人,祖宗、父母和孩子
  这个默默的信念,基于我的身后
  一直有一个村庄,炊烟、人影、狗叫
  地下的白骨,它们的光,照亮家谱……
  
  去年,我去过缅甸的密支那
  站在山顶上,眺望这一个古老的城
  它是一座森林,没有一片屋顶
  甚至佛塔的尖顶,也高不过树荫
  只有伊洛瓦底江,空着,像太阳的走廊
  
  当一位老人,指着西双版纳的
  一片雨林,告诉我:里面有一个寨子
  住过二百户香堂人。我一度怀疑
  老人的记忆。那儿密不透风
  金钱豹的闪电,经常划过潮湿的地皮
  
  庙宇的规模超越了我的想象
  巨石的台阶,被藤条绑牢;神在的部位
  立着遮天的大树;人们下跪的那儿
  白色的木耳,长满朽木;青砖墙
  在腐殖土下面,变成了土
  
  村庄的格局,以庙宇为中心
  有几条巷道,连同所有的堂屋、卧室
  和灶台,击破它们的,是另一种秩序
  中的
  生命、力量和意志,没有大小之别
  蚂蚁和象耳朵树,一直都前赴后继
  
  真的找不到一丝人的气味了
  后山的坟墓,枯骨,也已经葬于兽腹
  几个柱墩和石臼一再的提示我
  我也只在几朵开败了的花瓣上
  看到了人的表情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一个没有了人
  却有了万物、自由和自然的寨子
  倒下的森林重新站起来,走掉的生灵
  又回到了家,就连死一般的寂静都
  回来了
  神灵去了树顶上的天空
  
  确有一种恐惧和不安,令我
  如坠冰窟;又有着一种坦荡与平和
  让我如释重负。我卡在中间
  基于我的热血和与人的亲缘
  基于对生命的热爱,也基于一种生命
  对另一种生命的覆盖和取代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
  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
  心抵痛
  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
  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用心
  
  抵达的家书,是没有尽头的套盒
  在路上的,是迷药
  还没有寄出的那些,一直在
  暗暗地求救、催命。多少年了
  这一个缅甸信使,慢慢变老
  他见证了我艰难地掘进的矿洞
  运出的石头,带着寒气
  每一块都取自大地的心脏
  不曾面世的坚硬、阴冷和孤傲
  对人有一丝敌意。以我的勘测和经验
  只要再坚持一年,再掘进几十米
  与石头的搏斗,就将结束。玉床的蓝光
  已闪过一万次,财富和美
  唾手可及。可我决定放弃,回故乡去
  父母的遗骸,在秋风里
  是另一种玉石。变卖的祖屋
  住着别人,是另一种教堂
  已到极限了,亲人、财产、梦想和心力
  已经一一耗尽。如果还有残存的爱恋
  我会是故乡小镇上的一个
  玉石雕刻师,沦陷于淫技
  不过,我更想做一个小庙里的居士
  “用心,何其毒也!”这是我
  惟一悟到的一点道理
  
  哀牢山的雨季
  
  抗战那些年,西南联大在云南
  教授研究庄子,但性格乖戾
  一个匪首深知他的嗜好,五斤鸦片
  请他写母亲的碑记。那是哀牢山
  瘴气和流疾,重重笼罩的时候
  十步之内,就有一个人,在地上喘息
  死去,变成坟。他坐上轿
  从昆明出发,走了半个月
  山一程,水一程,灵魂在前面
  跑得飞快。轿夫们说:“这个人不重
  我们就像抬着空轿子!”
  是的,教授的骨头很轻
  他在那儿,一住就是半年
  直到湿漉漉的雨季,过去了很久
  这才依依不舍地启程。他写的碑记
  我去查找过,荒草丛中,有着
  我们久已生疏的华美、哀叹和感恩
  杀人如麻的匪首,躲在母亲的白骨下
  是一个值得缅怀的英雄和孝子……
  唉,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眨眼,又是一个轮回
  
  湄公河上的月亮
  
  帝国之水,流经这儿,还保持着
  雪山的风骨。我知道的
  柔软:在岸上复制雪山,栽种花草树木
  我看见的月亮,只有一束光
  照耀着伟大的吴哥窟。薄薄的一层雾
  寺庙的飞檐和尖顶,在水底
  用白银置换鱼骨。大象只有几头
  移动着,像另外的几条船,驶向下游
  踏浪上溯者,是孟加拉虎
  它们的战袍,鼓荡印度洋的凉风……
  不要轻易提及:灭绝与孤独
  站在甲板上,一个贩卖熊掌的人
  他也学会了,像诗人那样
  把痛苦称之为虚无,而又一个人
  转过身去,对着江水,放声大哭
  
  隐痛
  
  流落异乡,他们猜测着我的来历
  旁敲侧击或用酒水。蚀骨的
  不一定是美色,多少次在大河掉头
  的村庄
  给我水喝的老妇人,目光慈祥
  形同废墟,却又是一座氐羌人后裔
  安放在那儿的佛堂。忏悔,一度从地下
  升起。说出,把知道的全部说出
  就可以在佛堂的门槛上
  睡到天亮。我不是那个信手乱写
  指鹿为马,意欲成为土司的刀笔吏
  也不是沿着澜沧江,一路封官许愿
  的使节
  睡了小国的公主,带走了酋长的珍玩
  回到中土,便解甲归田
  那我是谁呢?安南都护府里的
  傀儡?张居正的线人?我真的说不出口教义被修订了一次又一次;族名
  改来改去;地名,汉字夹着方言
  “一定要醒着,提防他。”竹楼不隔音
  有人在交待我的翻译。我假装睡着了
  也果然抱着一柱月光,慢慢地睡去
  再也不想如此耗下去,我想
  等到天亮,我将说出我的
  隐痛:一个走投无路的诗人
  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走走,结果他
  迷上了木瓜、芒果和月亮
  
  叮叮当当的身体
  
  他以为走到了天边
  转过身来,看见了野象一样
  慢慢移动的山冈。红毛榉
  被天空征用,成了白云故宫的柱廊
  那么多的藤条和野花,不是嫔妃
  是没有走散的鸟的骨架
  它们互为载体,以别人的身体
  躲在这儿,秘密地狂欢
  他在一棵芒果树的落叶堆里,付出了
  最多的心血――金钱豹在那儿
  睡过,打滚,丢下了一撮毛
  他以为,这是遗物,正如我们
  支离破碎,被孤独地放在世上
  而且,还得为风暴的偏向
  承担罪责,承受永不断绝的弓箭
  和刀斧。有半天时间
  他在草坡上,模仿鹭鸶
  吓坏了蝴蝶;有一会儿
  他在清泉里呆着,清泉没有赠他
  一把琴,却从此让他的身体
  整天叮叮当当
  
  光辉
  
  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
  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
  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
  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
  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们一样
  
  尘土
  
  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没有想清楚。一直以为
  横刀夺取的、离我而去的
  它们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贴心的恩膏、接不上气的虚无
  和隐秘的星宿。其实,这都不是真的
  它们都是土,直白的尘土
  戴着一个廉价的小小的人形护身符
  
  江水流淌
  
  2004年春天,我在山东汜县
  风来自大海,麦苗出自诗经
  博物馆后面,几个喝酒的人,在听
  榆树走路的声音,它们有着
  一条反向的旅程
  与这些榆树不同,在诗人蓝野的老家
  几个来自云南的女孩,早早地
  做了母亲。作为老乡,我用方言
  问其中一个:“想不想回去?”
  她的手,把膝边的儿子拉得更紧
  用生硬的山东话说:“不。我只是偶
  尔会想起云南,江水流淌的声音。”
  然后,迅速转身,走进了家门
  可以肯定,她把我看成了
  前来搭救她的人
  
  回乡偶书
  
  对着家谱数数
  漏掉的,还在浮世上。春节或者清明
  数饭桌上的人,多出来的
  人还在,座位已空
  最揪心的一回:我们安葬了五叔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五婶在那儿数人
  怎么数,都少一个。急得跺脚
  ――她根本就感觉不到
  也不相信,五叔已经在几天前
  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乘飞机去临沧途中
  
  一个个渊薮,在万里高空
  悬浮着,凭空生成
  因为云朵要白,它们就拼命地黑
  有几束自上而下的光,想射穿它们
  刀光剑影,一派狼藉
  我不想在此停留,飞机
  一闪而过。回首再看
  一切还在进行;再回头
  我看见的,是另外一些渊薮
  它们曾经迎面来过,在我沉缅于过去
  的时候,一下子就来了,再一下
  就过去了。再一下,闪开空隙
  它们的下面,山河纵横,想升起
  又升不起来,自觉地守在那里
  从来不过问头顶上,是什么东西
  在不管死活地折腾;是什么东西
  在空空如也之处,发动战争
  
  白鹳
  
  三只白鹳,一动不动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结着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渐渐变黑。它们身边
  是鹳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凄美。水田的尽头
  白雾压得很低,靠近尘世
  三棵杨树,一个鸟巢
  结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风里
  一枝比一枝细,细得
  像水田这边,三只白鹳
  又细又长的脖子里
  压着的一丝叹息
  
  墨江县的一张肖像
  
  没人在乎这是北回归线
  经过的村庄。迎面走来的老人
  他的左腿是瘸的,右眼见不到光明
  他走走停停,走的时候
  风鼓动衣衫;停下来,身体瘪瘪的
  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又看见
  他的左耳挂着巨大的耳环
  右脸颊,纹了图案;左手的食指
  不知道去了哪儿……
  加上的与失去的,这个老人的身体
  都不完整。他似乎对我苦笑过一下
  那张笑脸,在凌乱的白发下面
  在折皱里积了尘土的脖子上面
  我与他擦肩而过,回头再看他
  他一瘸一拐,走在北回归线上
  
  荒村小景
  
  一个喝醉了的人
  在午后的荒街上,滔滔不绝
  抓自己的头发、捶胸、跺脚
  伸手去捉蝴蝶,蝴蝶一让
  他抓住了虚空……
  他的妻子,坐在高高的芒果树下
  静静地缝补衣服,看着他
  在十米外的远方,灵魂出窍,走远了
  有一条白狗,带着草屑,伸着舌头
  懒洋洋地走过来,不小心
  碰翻了地上的凉茶。他的妻子
  站起身来,又倒了一碗
  还摆在地上。白狗移过身子
  红红的舌头,一会儿,就全部汲光
  他的妻子,又站起身来
  再添了一碗,摆在地上
  狗开始打鼾,他还在十米之外
  兴奋地说着什么,用脚
  踢自己的影子,用棍子抽打
  自己的衣服……他多么决绝
  执意地,把妻子遗忘在
  十米之外的故乡
  
  穿着袈裟的江
  
  美丽的伊洛瓦底江
  流经密支那、八莫、瓦城和仰光
  这些后起之城,用它的通道
  把一代代克钦人、景颇人和土著
  送往天堂。埋葬人类的大江
  缅甸人说:“她秘密地处死你
  又让你感到她的优雅和高贵
  又让你觉得,被它吞噬
  乃是一种荣光。”他们说的是伊洛瓦底江
  一条穿着黄色袈裟的大江,像一面
  带状的、流动的镜子,人们用它校正
  诵经时的词义、音调和口形
  孟加拉虎因它而具有了菩萨心肠
  僧侣的队伍行走在岸上
  怀中经卷,被血汗泡软,预示了
  一个王国庞大而华美的哀伤
  
  赶夜路去勐遮
  
  萤火虫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它们提着小灯笼,不为对应星星
  彼此不能成为参照或灵魂
  妄想,让多少黑夜里的自由和幸福
  改变了方向。它们只是知足的一群
  并知道自己微弱的光,妨碍不了谁
  为青蛙照明,这是两种弱势阶层
  天生的契约,所以,它们乐于
  在青蛙的歌剧中,充当长明灯
  所以,那天晚上,我怀疑全世界的
  萤火虫和青蛙,都来到了勐遮
  萤火虫拧紧发条,小身体
  鼓荡着涡轮;青蛙,对着黑夜
  鼓着腮帮,高声地叫鸣
  的确,青蛙的叫鸣没有什么新意,就
  像婴儿
  喊饿,喊出一声,之后就是
  无休止的重复,我们都走远了
  还在重复;我们都抵达勐遮了
  睡熟了,还在重复。就好像我们
  纯属多余,是一些走远了和睡熟了
  的人

网站地图 |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 广告服务 | 免责声明 | 在线留言 | 友情链接 | RSS 订阅 | 热门搜索
版权所有 QQ空间素材网 www.qzone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