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是什么病 [顽疾]

时间:2019-03-01 05:00:24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长假的第二天,米高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梦见爹拿着一根大棍赶他。爹有高血压,他想跑又不敢真跑。万一跑快了,爹发了病怎么办?那他真的要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了。可如果不跑,爹手里的大棍眼看着就落到他脚跟上来了。他很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是家中的长子,从小到大,爹还真没打过他。顶多扬扬手,吓唬吓唬。考上大学后,他就到外面工作来了。他跟爹一样,性格欠活泼,跟人打交道时,不擅长调动气氛。好在单位挺能锻炼人的,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不得不经常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不知不觉的,也有了些进步,很多时候,他和一个陌生人坐在那里,也能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彼此也不觉得尴尬和乏味。但和家里人,却似乎渐渐隔膜起来。有时候,在电话里没什么话说,一句话和另一句话要隔好久,电话线便好像要断裂。这时他又成为一个寡言的人。
  他跟小艾说,他要回老家一趟。
  小艾说,长假人多,哪还能买到票?
  他说,高峰期是昨天和今天,明天的票说不定还能买到。
  小艾说,那我也跟你去玩。
  他说,你别去,路上太挤。
  他套了一件衣服就往楼下的售票点跑。还真的有明天的票,不过只有硬座。硬座就硬座吧,这点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刚来外面那几年,春节站着回去的时候都有。
  小艾到银行取了五千块钱,其中的三千给他父母,另两千在路上花。小艾的确是通情达理。按道理,她就是抠紧一点、难说话一点,他也是无话可说的。那年,他们在恋爱了整整六年后,终于决定结婚了。他们把双方的父母都请来,结果他父母什么都不管,倒像个客人似的,让小艾娘家人很不满意。好在小艾不计较,照样对他家里人大方。不管他寄多少钱给家里,她都没说什么。他已经两年没回去了。太远了。其实也不完全是太远。回去一趟挺不容易的。他们居住在经济发达的南方城市,可他们拿的是并不高的固定工资,比打工仔的高不了多少。如果小艾像那些赶时髦的女孩子那样追求高消费,那他们的工资用来买衣服和化妆品都不够。
  他开始收拾行李。小艾像只喜鹊似的在他旁边蹦来蹦去。他说,方便面吃多了不好,别偷懒,得自己弄点好吃的。小艾说,要是像小时候看的故事里的那个懒婆娘就好了,你可以煎一个大饼挂在我脖子上,饿了我就咬一口。小艾什么都好,就是懒。他要是出差了,回来准见沙发上堆一堆脏衣服,人也饿得歪歪倒倒眼冒绿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至今都不肯要孩子。他怎么做工作都不通。想用点狡猾的手段,又怕她仍坚决反对。给她带来身体上的痛苦。
  小艾看他往行李包里塞东西,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会儿拎来一包奶粉,一会儿拿来一盒饼干。米高是个细心的人,平时有什么适合老家用的东西,都攒着。一点一滴的,好像也没什么,现在拉开柜子来一看,吓了一跳:还真不少。有书包、本子,各种笔(有一盒水彩,挺不错),玩具车。弟弟米桥的孩子亮亮已经在县城读初中了。还有从医院里开来的治胃病、关节、头痛和高血压的药。他自己有头痛的毛病,包里总带着药,这药效果很好,吃上一片就不痛了。老家在湖边上,风大。娘有时候也在电话里抱怨头痛。还有各种干菜。海鱼罐头。补品。鞋子。衣服。牙刷。自动伞。弹簧秤。购物袋。甚至那种折叠小扇子,因为精巧,他也留在那里,想带给亮亮玩。行李包是以前在超市里买的。挑的是最大号,平时用不上,是专门回家用的(听他这样说,小艾有时候免不了会纠正他:是回你老家,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他把包拉开,先一股脑儿做加法,等做不下去了,又挖空心思地做减法,加括号,插算式。倒来倒去,才把算式两边弄平整,条件是,还得另加一只小旅行袋。
  花八百多块钱给爹买的一只磁疗保健仪,怎么也装不下,只得等以后再拿了。毕竟,它不是家里迫切需要的。
  他站起来,长吁了口气。然后,给爹打了个电话,说他要回家一趟。
  他有些激动了。长假人真多啊。多到不用形容,谁都知道。本来他还盘算着利用长假好好休息一下。泡壶铁观音,慢慢续水。本来他还准备歪在沙发上,好好嘲笑一下那些一到长假就往外跑凑热闹的人。他就是要回老家也准备等到休年假。那样就从容得多。简练得多。但那个梦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其实那个梦也没什么特别的含意,但跟长假凑到一起、就让他不安。好像他必须把自己置身于拥挤纷乱的行程才能有所平静。
  他很少跟小艾讲老家的事。小艾在某省城里长大,对乡下的事情是不了解的。小艾看上他,是因为他的稳重勤快。因为这,小艾原谅了他爹娘的种种不是。她说,爹娘生出你这么好的儿子给我,我很感谢他们。所以小艾从不计较他拿什么拿多少给乡下老家。如果小艾跟他一起回来。她会像小猫小狗似的跟着他娘滚来滚去。娘不讲卫生,家里人早对苍蝇、细菌之类产生了免疫力,但小艾肯定不行。她每次回来都要拉肚子。但她并不抱怨,好像拉肚子也是一项有益的运动。可她不清楚,家里的那些错综复杂和莫名其妙。
  他泡了杯方便面。吃的时候有个人经过过道,碰了他一下,把汤洒在他裤子上。他拿餐巾纸揩了揩。当初,米桥和弟媳银燕来他所在的城市打工,路上,车门夹伤了银燕的手,她要米桥找列车长理论,米桥畏畏缩缩的。银燕只好自己上前,但从此开始小看米桥了,动辄说,你有什么用啊。银燕在郊区的服装厂打工,弟弟在市内一家单位做保安。工资比银燕还低。银燕要他去学服装,他不肯。两年后,银燕就吵着离了婚。在老家,米桥本来也有一份正式工作,但厂子不景气,倒闭了。离婚后,米桥回了家,在附近一家冶炼厂做事,一晃七八年过去,依然好吃懒做,赚少用多,也没有重新成家的打算。米高每谈起米桥,爹娘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像他既然已娶过媳妇生了儿子,再不再婚也无所谓。可米桥才三十岁出头,日子还长得很。那次,米高当着爹娘的面,说我知道米桥是怎么想的,他现在只管依赖你们,等你们老了,孩子读书要钱了,就找我,等孩子大了,他就一心依靠孩子。他以为他的话会让爹娘至少是爹警醒。爹毕竟是读过老书的人,又做过村干部。米桥开始的工作指标就是乡里奖给他的。谁知爹听了他的话,不但没点头反而瞪了他一眼,好像责备他过于聪明地看到了这一点。
  几年前,爹从村里退了,开了个小店。在乡下开店,基本上做的是人情生意。靠着爹的面子,小店可以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只是米桥和娘,对爹一肚子意见。米桥老是在娘面前嘀咕爹的不是,而娘一概站在米桥这边。别说娘,就是米高,刚开始也信以为真。米桥娇惯懒惰,嘴上却是有一番功夫,在他面前讨好卖乖,把事情的责任一概推给爹。他说哥你不知道,爹乱花钱。他说爹这个人啊,怎么说呢,上次你结婚,我给了他那么多钱,他却没拿出来给你。有一段时间,米桥的话使得他对爹的成见更深了。好在他后来还是把真实情况搞清楚了。弟弟根本没拿钱给爹。而且那天,娘任亮亮在他新装修的房子里乱写乱画,根本不加阻拦。他很担心这样下去,娘不但娇惯了米桥,还娇惯了亮亮。下半年,亮亮进县城读初中了,娘不放心亮亮在学校里吃住,特意在 学校旁边租房子带他,洗脸都不让亮亮动手。娘在县城带孩子,是要一笔不小的开支的,而米桥也根本不懂得节约。他抽好烟,下馆子。除非向米高变着法子要钱和数落爹的不是,不然基本上不会主动给米高打电话。好像责怪米高生在他前面,不然米高生活在大城市的好运就是他米桥的。
  家里的事想起来就烦。干脆不想。能帮什么就帮一点吧,反正他休想改变他们。米高睁着眼,一晚上没睡意。对面座位上,两个青年男女,大概在外面打工回乡。互相依靠着。男的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女的嘴角流着涎水。谁在硬座车厢里有好睡相呢。米高硬挺着,不想自己显得丑陋。一个女学生,买的是站票,一直站在过道里。一个男的挨挨擦擦的。后来他们互相抱着打瞌睡。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男的下车,想叫她跟他一起下。女学生不理他。米高这才明白那两个人彼此并不熟悉。最可恨的是,既然这么拥挤。列车员还把小卖车在人缝里推来撞去。像犁耙一样,把密密站着的乘客耕得东倒西歪,车厢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又被打破了。
  长假这个词就像每个人头顶或座位底下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除了拥挤还是拥挤。不一定在车上。他想起那年国庆节,他和小艾去看新建的广场。结果满街是人。人群像黑色的油漆。到了广场,连小小的立足之地也在他们脚下摇摆不定。他们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方向朝前走。只能踩着自己或别人的脚跟原地踏步。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尽头。谁也不知道自己或别人的脚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因为这时你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脚,它们不属于自己而被迫属于人群。这时眼睛和大脑也纯属多余。现在,米高打量着拥挤的车厢,在那些疲惫而茫然的脸上只看到了身不由己的惯性。他们好像被人群绑架了。但绑架人群的又是谁呢?
  火车在暗夜里穿行。这么多人。包裹在一张薄薄的铁皮里。哐当哐当的,好像是人们的集体心跳被放大。车厢里除了学生,就是在外面做事的人。这样的长途车,游客一般是不会坐硬座的。可他是游客还是游子呢?
  在市里下车已是上午九点多了。县里虽然也通了火车,但路过的车次极有限,而且都是在半夜,从县城到火车站的路至今都没修好,五分钟的路要花二十块钱打的。他拉着行李包走出车厢,外面的阳光热辣辣地淋了他一身。很舒服。在外面他吃不到辣菜。市汽车站早已排出了好几条长龙,窗口也没什么秩序。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买到票,站了一个多小时,才上了一辆中巴。车开动了倒快,走高速,二十分钟就到。爹说到县汽车站门口接他。他说不用,又不是小孩子。爹说,要接,你都两年没回家了。爹又说,到县城的马路,现在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坐中巴才两块钱,打的要一百多,但客车都不肯走这条路。不接你,你不知道怎么坐车。
  爹说,他已经到汽车站门口了。
  真的,他一走出车站,就看到了爹。爹上来帮他拎东西,他没肯。爹血压高。爹嘿嘿笑着,说,我的手机还是你上次回来买的,都用了两年了,打电话昕不清楚。米高说我刚才听得还不错。爹说,你听我听得清。我听你听不清呢。他有些明白了,说,那就去重新买一个吧。爹停住脚,似乎认真想了想,说,现在买也好,免得又要来回坐车。爹的意思是说,如果以后买,又要花路费上街。他问爹在哪里买比较好,爹马上把他带到车站旁边的一家大型购物商场。爹很快挑了一款彩屏的,能听歌又能照相的手机。
  他笑了笑。他自己的这款手机,都差不多成古董了,除了通话和发短信,其他什么功能都没有。它实在太耐用了,不给他换新的机会。
  爹说,我这旧手机,可以给你娘,她在县城里带亮亮,也用得着一个。
  他想,如果娘真的会用手机了,也是好事。娘连一个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呢。
  天热,他顺便买了两瓶水。爹说,他要喝绿茶。他就叫售货员换了绿茶的。
  他想说,这种饮料其实并不好,有色素,高糖。可他担心爹以为他舍不得花钱。
  果然没看到中巴。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辆,可已经挤得密密实实,还有几只脚在车外面。爹要往上挤,他没让。他招了辆的士。司机先开了口,说,下乡一百。他让司机打开后备箱。车子刚出县城,就开始了颠簸。公路真是垮了,路面看不到水泥或柏油,全是坑坑洼洼和龇牙咧嘴的石子。没有风,车后照样是厚厚的灰幔。路两旁几丈宽的地方。看不到庄稼的模样,全灰头土脸的。以前一二十分钟的路。现在竞走了差不多一小时。
  几年前,政府移民建镇,村子从湖边搬到了公路两旁。爹朝屋里喊,米高回来了。屋子里便伸出许多脑袋。
  很多人在等。米高先看到了娘。接着看到了米桥、堂姐米霞。还有邻居和其他亲戚。米高的头顿时大了起来。他动身前跟爹说过,不要像以前那样,叫许多人来。现在看来,爹根本没听他的。
  他只好跟大家打招呼。一晚上没睡,他又有些头痛了。他去后院打井水洗脸。娘紧跟着过来了。娘递了一只脸盆给他。他见上面照例很脏、便去厨房用热水冲洗。娘说,干吗倒那么多水,只要一点点就行了,等会儿没水喝。他闻到了一股味道,说,这水没开呢,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该说的。虽然离家这么多年,可没烧开的水的味道他还记得。娘为了节约柴草,总是用没烧开的水冒充烧开了的。爹为此没少跟她吵架。爹要开水泡茶。而娘总要固执到底:明明烧开了,又冷了嘛。
  娘倒没有跟他计较。她只是站在他旁边,说,你也看到了,堂前坐着的,不是亲戚就是隔壁邻居。平时对家里帮助很大,有时候拿东西给亮亮,有时候帮你爹洗衣服,就是什么都没做,也还在我家店里买东西,路边开店的有好几家,也没哪个规定他们一定要到我家店里来买,对吧?这是看得起我们呢。昨晚我跟你爹商量,你爹的意思:还是想你做个人情,在座的,每个人给一百块钱,你说呢?
  米高说,一共多少人?
  娘说,不多,七八个。
  米高说,好吧。
  他用毛巾捂住脸。这样,娘就看不到他皱眉了。娘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让爹娘下不来台吧。只是,有这个必要么?人家还以为你摆阔呢。他每次回家,爹娘都要他这么做。幸亏他早有准备,带了些私房钱在身上,不然不够用。他不敢让小艾知道这些。不然,她会怪他太懦弱。
  他回到堂前,拉开包。他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满屋人的注视之下,这让他很不自在。他拿出钱来,说,这次回来的匆忙,没买什么东西,这点意思,请各人收下。
  堂姐米霞说,哎呀米高,你这么客气于啥。嘴上这么说,手却早已伸了出来,把钱接过去,熟练地一卷,塞进袜子里。就是这个堂姐,那年他带小艾一起回来,跟小艾介绍说这是堂姐,米霞很不高兴。当时就把脸拉下来了,后来还在爹面前哭诉,说米高不应该介绍她是堂姐,好像隔了点什么。米高好气又好笑。米霞又什么时候把他当弟弟看待?有一回,堂姐夫李国杰到他所在的城市去买设备,带了很多土特产给一个亲戚,什么也没给米高,何况接站、住宿和吃饭都是米高负责。李国杰只是随便问了一句:米高你要不要?因为那个亲戚在大学里教书,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的米霞见自己的孩子马上要读高中 考大学了要人家帮忙,才去跟人家套近乎的。而且他听得出来,李国杰也是实在不好意思才问他一句。这不在米霞吩咐的范同之内。李国杰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堂姐叫他往东他不敢向西。他把话一说出来,就紧张地盯着米高,生怕米高说要,他就不知怎么交差了。
  其他人客气几句,也都收下了。看不出他们脸上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好像他们早已做好了收下这一百块钱的准备。不用说,爹早已在他们面前许愿了。
  这时,从什么地方忽然蹦出一个小花脸来。米高一看,不禁笑了,原来是亮亮。他说你看你,又没洗脸。娘说,屋里灰多,亮亮在学校不是这样的。娘总是这样给亮亮当然还有米桥打圆场。其实在米高的印象里,亮亮的脸从来就没有干净过。吃东西用手抓,更别说洗手了。他那边屋子里的墙上还留着亮亮的几只爪子印呢。他本来想粉刷一下,但等他把东西找齐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亮亮过来抱住他的腿,说,大伯你给大家发钱,别忘了还有我呢。
  米高注意到。米桥坐在暗处很欣赏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米高很生米桥的气。亮亮本来是蛮聪明的一个孩子,这样下去,迟早会成为米桥一样的废物。好像是借着亮亮来回击弟弟,他说,不给钱亮亮,大伯给亮亮买了本子和笔,来,大伯给你拿。
  谁知亮亮说,本子笔要多少钱?一百块钱可以买好多好多,还省得你拿。
  米高哭笑不得。但他真的很不喜欢米桥刚才的样子。
  亮亮不高兴了,说,大伯你真小气!
  没想到娘也不高兴了。她对米高说,别看亮亮是个孩子,把钱看得可紧了,上次我给他十块钱,他一直放在口袋里舍不得用。
  米高想了想,掏出一百块钱给娘,说,亮亮,把你的钱给奶奶啦,等奶奶以后换成零的再给你。
  他没看娘的脸。亮亮怎么能说他小气呢?亮亮身上的衣服,鞋子,他背的书包,都是他和小艾从那边买了寄过来的。他忽然有些为小艾和自己难过。
  娘把钱接了过去,说,这钱刚好给亮亮买校服呢,老师讲了,过几天一定要交。
  爹像是随口说了一句:一百块哪够呢?
  娘说,总共要一百六,还有六十,上次卖芝麻的钱还在那里。
  米高干脆又给了娘一百块钱。这回,娘推搡了一下,米高说哎呀,你收好就是了。
  他感到米桥又在暗处笑了一下。
  他问娘有什么吃的没有。娘说菜都买好了,是米桥一早去镇上买的,听说你要来,他特意向厂里请了一天假。
  爹也说,是啊,请假要扣钱呢。
  米高说。那何必,我又不马上走。真的有点饿了,还是昨晚在火车上吃的方便面。
  亮亮说,大伯,我也要吃方便面。
  娘说,要吃方便面等会儿到店里去拿。
  米高说,那东西没营养。
  亮亮说,我喜欢嘛。他歪着头问:大伯,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米高说,好吃的我没带来,我带了不好吃的。
  亮亮撇撇嘴,说,我才不信,大伯肯定骗人。说着,就来拉行李包。
  米高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来给你拿。
  米高拉开行李包,从里面拿出吃的东西。都比较贵,他本来想等到晚上拿。但现在,不拿出来不行了。人多,每个人都有份,大家有点意犹未尽。娘说,光顾说话,该做饭了。
  村里人告辞。娘和米霞到灶屋忙活去了。亮亮拿了米高给他的电动玩具兴冲冲到村子里长脸去了。米高和爹、米桥还有几个男客在堂前坐。堂姐夫李国杰说。米高你不错啊,现在工作又好,工资又高。米高心想,如果他说工资不高,还要付按揭,他们肯定不相信,使索性吹了几句牛。但这毕竟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又及时打住。
  他忽然注意到,爹和米桥一直有意无意盯着他的手。他走动到行李包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把手插进口袋又抽出来的时候,爹和米桥的眼睛就像灰里的炭一样忽然被扇得一亮。尤其是爹,简直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不停地搓着手,跟别人说话也心不在焉的。他的眼神甚至显出焦虑来。
  他想,既然这样,也好,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该给的都给了吧。他再次拉开行李包,拿出一只高级保温杯。这是下面单位送的,听说还蛮贵,他没舍得用,带回来给米桥。米桥接过包装盒,把杯子拿出来看看,又塞进去,眼睛仍盯着行李包。米高拿出一沓钱来,跟爹说这是小艾叫他带回来给家里的三千块钱,他没数。爹把钱接过去,指头蘸了口水一张张地数了起来。那年春节,他和小艾寄了两千块钱给家里,可米桥跟别人说,米高一分钱都没往家里寄,年货都是他一个人张罗的。钱是米桥到邮局领的。他仍要这样讲。拿给家里的钱到底交到谁手上,也是个令米高伤脑筋的问题。有一年他给了娘,结果弄得爹寝食难安,要想着法子把钱一点点挖到自己口袋里来。可给了爹,米桥又有意见,说爹乱花钱。自从那年犯了高血压,爹对钱便有了一种病态的热爱。看到钱就要抓到自己手里。
  数好钱,爹往椅背上一靠,把钱随便往裤袋里一塞。故意显得满不在乎。然后若无其事地跟堂姐夫他们聊天,说前村谁家的儿子或女儿给了大人多少钱。那数目,自然比三千块钱多得多。
  米高把行李拎到房里,开始整理东西。他是个爱整洁的人。什么都喜欢有条不紊的。娘给他铺了一张床。盖房子时,爹问要不要给他留一间房,他说不要。他感觉得出,米桥似乎很担心他将来会回来分家产。为此他说他不要家里的东西,一切都归米桥所有。但即使他这么说了,米桥仍不怎么放心。他想,难道要我写个保证书?
  到了房里,家的气息忽然浓了起来。这间房以前是娘带亮亮住的,现在娘和亮亮平时住在县城,房间就显得空旷了。他忽然看到了娘的一件旧衣服。其实它已经不是一件完整的衣服了,只有后背和一只袖子,被随便扔在那里,做了抹布。他还记得娘穿着这件衣服时的样子。那时还住在老房子里。他每次离家,娘都穿着这件衣服送他到村口。他走出好远了,回头看,娘还站在那里。后来,他看不清娘的脸,只看得到模糊的衣服颜色。当他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眼泪就像熟透的枣子一样噗噗掉了下来。
  他的眼睛湿润了。
  爹在堂前叫他。爹说,你上次在电话里说,不是买了只什么磁疗保健的么?他说,东西多,不好带。爹说哎呀,我还真想看看它是个什么样呢。米高说等他回去了,再寄过来。之前他不是没想到去邮局寄。但可节约几十块钱的邮资,反正他有的是力气。现在一想,几十块钱实在太便宜了。
  爹说,那些可带可不带的东西,就别带嘛。
  米高没做声。爹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仔细考虑、留存的。他考虑到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想到了每一个人,想到了每一个人的不同季节。其实临上路时,他还是想努力把磁疗仪一起带回来的,但小艾怎么也不让,她说,路上人多,这东西大,你吃不消。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回去的感觉。小艾说的没错,那里才是他们的家。这个念头一闪,让他产生了负罪感,他赶紧说,是啊,好,对。
  他再次在爹面前迟钝起来。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他和爹极少交流。见了爹就远远避开,爹永远那么严肃。那么劈头盖脸。他在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接着爹详细询问磁疗仪的大小,模样,功用,一 边问一边哈气,似乎米高没把它带回来就是千错万错。
  堂姐夫李国杰他们摆了一副麻将在打,这时米桥出了一张牌,说,爹你别迷信那个磁疗啊保健啊什么的,都是假的。
  米霞从厨房出来,说吃饭了。
  菜盘摆满了一桌,米高还在头痛,他随便吃了一点。米桥独占了桌子的一边。米高惊讶地发现米桥吃鱼时动作特别。他把鱼块扔进嘴里,不一会儿,鱼刺依次出来,像机器一样精确。米高几乎笑了出来。
  房里光线暗淡下来了,太阳光只剩下了一些反射。他摁了摁脑门。开始还硬挺着,现在他的头痛终于全面爆发,不吃药不行了。他找出药来塞了两片在嘴里。他吃这药根本用不着饮水。
  堂前已经没有了声音。大概客人都已经走了,忽然他听娘在灶屋说话。隔着两扇门,娘的声音有些遥远。娘说,不晓得米高什么时候走。反正我后天要带亮亮到县里上学。另一个声音是米桥的:上次他回来还带了条烟给我,这次只拿了个水杯。能值多少钱。
  米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子,给小艾发了条短信:小艾,我想你!
  小艾马上回了信息:家中一切可好?
  他说,好。
  刚吃了晚饭,屋子里忽然闯进几个人来。都是米高的长辈。一个个都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啊,还买了房,可给我们村里人长脸了,路上辛苦啊,在外面,都不用走路了,有小车子了吧?什么级别啊?没有?不可能。迟早也会有的。外面的人都有嘛。
  米高递烟,倒茶,陪着说话。爹坐在那里,也笑容满面的。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娘在房里帮亮亮洗澡。都读初中的孩子了,娘还要帮他洗澡。等亮亮睡好了,娘才出来,不一会儿,自己也靠在椅子上磕睡起来。米桥倒是眼睛贼亮,坐在那里陪大家抽烟聊天。说起今年的长假和电视里的各项庆祝活动,都感慨不已。一个人说起县里在湖边投资了一个农庄,准备搞旅游。爹说,城里人真傻,跑到这里来旅游,有什么好看的?这些风景,我们天天看,都看厌了。说起城里人,爹一副不屑的样子。米高忽然想,爹说的那些“城里人”是否也包括了他呢?他在爹眼里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呢?
  米高拿出来的两包烟很快就抽完了。他又到房间去拿。爹随后跟进来,悄悄问他,你注意到没有?
  米高说,注意到什么?
  爹说,堂前这些叔伯都是开始没来的。
  米高心虚起来。他知道爹要说什么了。
  爹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来,他们肯定听说了。
  爹又说,不给就得罪人呢,花了多的,就别计较少的,钱还不是人赚的?
  爹出去了。
  米高的头又大起来。再每个人给一百,他回去的路费就没有了。糟了,这时他才忽然记起,他还没买回去的票。他着急起来。不过急也没用,等会儿再想办法吧,他只是纳闷,自己怎么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忘了呢。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把最后的那点钱拿出来,往桌上一扔,数了数。
  他拿起钱,从房间出来。大家照例推让了一下。爹说,这是米高的一点心意,大家一定要收下。
  后来,茶已经泡得没味了,话也没什么再说的了。有人伸了个懒腰,说时候不早了,米高坐长途车,也要早点休息呢,其他人说是9阿是啊,便陆续站了起来。很快,堂前只剩下自己家里人了。
  屋子一下子空荡了。
  米高说,他忘了买回去的票。
  爹说,那怎么办?
  米桥说,火车票是肯定没有了。
  娘有些惊慌地望望米高,又望望米桥。
  米高说,他等会儿打电话给市里的一个同学,看能不能买到飞机票。
  爹说,坐飞机也好,回去快。
  娘也如释重负起来。
  爹抽了支烟,说他也去睡觉了。爹睡在店里,要走五分钟的路。米高问要不要送,爹说不要。
  爹也走了。
  米桥说。爹就是这么个人,死要脸活受罪。娘也忽然来了精神,开始数落爹的不是,说爹怎么乱花钱。乱借钱给别人,又怎么没记性。她甚至还说到了一个女人。说那个女人经常在店门口晃来晃去。
  米桥说,谁也不晓得爹身上到底有多少钱,他把什么钱都捞在身上,哥哥你又离得这么远,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呢?
  米高暗暗吃惊,心想难道是他一个人的爹,弟弟怎么从来就没意识到他自己也该负起他应该负的责任呢?
  他揉揉太阳穴,感觉额头上有个箍。他随便洗了把脸,也上了床。
  他含了两片药。药片在舌头上越来越粗糙。过了一会儿,他拨通了同学的电话,轻声问是否能帮忙订到飞机票,最好是明天的。然后给小艾发短信,叫她明天一早务必打点钱到他卡上。他说,订不到火车票,只好坐飞机回去了。
  半夜,他被绑了起来。他用力挣脱,什么也顾不上拿就往外跑。马路坑坑洼洼的,一点也不像马路。他在暗中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了飞机上。他气喘吁吁。刚坐下来,忽然亮如白昼。他惊讶地发现捆绑的绳子还紧紧粘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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