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司机端 [谷雨]

时间:2019-03-01 05:01:55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1      秀颖把稻种泡进了水缸。   她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缸里,感知水的温度,生怕水太烫,把稻种催熟了。水温正好,有一点暖,却不烫手。   秀颖抽出白藕一般的手臂,那微温的水滴从指端一滴一滴滑下来,一如她一点一点的幽思。以往鞍正在家的时候,她从不需要知道浸泡稻种的事,总是稻子到了该栽插时,她才下田帮着递递秧把子,打打化肥。今年这些事全落到自己头上了,她有些着急。
  “妈妈,我肚子饿了!”苗苗放午学回来,大老远就对着家里喊,连喊了几遍没人应,进门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就翻箱倒柜找吃的。找了几块锅巴,却忘记关碗柜的门,那只猫正好乘机而入。将上次来客吃剩的半块腊肉吃去小半。等到秀颖回来时发现猫正在墙角舔嘴,她那个气呀,将那猫撵出去,又将苗苗狠狠骂了一气。
  太阳把老梨树的影子支进天井,像一块毯子。秀颖这才感觉自己也饿了,望望人家屋顶,都在升起缕缕炊烟。可是秧田的水还不够,必须在今晚把水灌满,明天就要起耙,平垄,人工和牛工都预约好了,一刻也耽误不得。田水从上冲老胡家秧田来,要跟人家讲讲,不然会闹出意见,特别是男人不在家,往后还要他们多担待些。
  于是秀颖跟女儿说:“苗苗,妈到上冲看看田水,回来就给你做饭。”
  苗苗还在赌气,没应她,一个人站在门外草垛边。
  从老胡家回来,秀颖赶紧给苗苗做饭,一边洗菜,一边喊“苗苗”,并无回应。菜饭焖在锅里,再到外面去寻,依然不见孩子的影子。这下秀颖急了,喊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仍然不见,她几乎没了主意,心想会不会在湾里呢?
  湾里是柳哑儿家。平时孩子们多喜欢到他那儿去玩,哑儿人很憨实,又聪明,特别喜欢孩子。只要有孩子来,他总要拿出甘蔗毛豆角薯干什么的来招待孩子,惹得孩子们一齐喊他哑叔。他乐得孩子们喊,也乐得把家里能吃的东西拿出来。在全村,恐怕就算哑儿的人缘最好。
  秀颖还没到哑儿家门前的塘埂子上,就听见苗苗的笑声,还有哑儿的笑声,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有些后悔刚才对苗苗的责骂,自己心下说,就算把腊肉炒给孩子吃了,又怎样呢?一个孩子,人家还惯不过来呢!快半年了,他爸不在家,自己忙里忙外,哪里有时间照顾孩子,多少回都任她用白开水泡泡冷饭,就一口盐菜。想到这里,她鼻子酸酸的,眼也发热。一抬头,苗苗就在跟前,手里捏着一块南瓜饼……
  她把苗苗紧紧抱起,用发热的脸挨了挨,眼泪就出来了。她放下苗苗,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回走。母女俩回到家,已经快到两点了。秀颖催苗苗赶快吃饭,茁苗说来不及了,下午第一节课还要进行单元测验,就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2
  
  闷得很,墙角的石头都出汗了。淋淋漓漓的。秀颖揩着额上的汗,草草地扒拉了几口饭,很饿的感觉忽然就没有了。下午的事是把猪圈里的粪起出来,堆在院子里。秀颖打开猪栏,挽起裤管跳下去,那两口半大的架子猪并不欢迎主人在它们眼睛底下挥舞耙锄,一头张大着嘴巴,做出要咬人的样子,大声地吭吭;另一头倒是乖巧,却一个劲地用嘴拱着地上的粪泥,把脏兮兮的粪泥蹭到秀颖的裤子上去。秀颖让它们搅得不得安宁,几次用耙锄装出要打它们的样子,这使它们闹得更欢了,围着主人转圈子,撒蹄撅尾地欢蹦着,就这样,圈子里上演着一台热闹的好戏。
  女人哪习惯做这种活,没干多久,秀颖的腰开始隐隐作疼。秀颖怨自己无用,想到别家女人在男人外出打工的长年累月里,都是那么能干,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也怨自家男人那么狠心,说走就走,自家的农活也不安排一下。半年了,一分钱也不寄回来。孩子学费,人情往来,村里缴款,哪一样少得了!但她马上原谅了鞍正,他还不是那种在外面吃喝嫖赌样样沾的男人,他走的时候说过,在外面干一两年,挣个万儿八千的。回来盖一栋房子,另外趁年轻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秀颖想到这里,忍着腰疼,狠劲地挖了一阵子。院子里堆起不小的一个粪堆。
  天阴得很,却更加闷热了。秀颖脱去了夹袄,露出蓝底红花的衬衫。站在梨树下歇息,仿佛一株盛花的樱桃。她想今年要是一个好年成,再把基肥下得重重的,稻子长得好,除了留下吃的,还可以卖去五六千斤,也能挣个三两千块钱:桑叶能养一张多种的蚕,只要不瘟,一千块钱没问题:杂交萝卜有四亩多,一亩两百块钱,也能收个千把快。两头猪留一头过年,卖去一头,价格再不行,一千块稳当。这几项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千块。她沉浸在这混合着梨花清香的冥想里,突然来劲了,耳边响起在娘家时父亲常念叨的话:清明要明,谷雨要雨。看来,今夜真的会有雨了。
  秀颖的父亲是一个教师。却没能把她念到高中,因为她是姊妹中的老大,两个弟弟不但考上了大学,而且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安了家。人都说秀颖家坟山葬得好,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哪知老爸退休了还要和妈妈朝管朝,暮管暮。花了头发的妈妈见人常说:八十岁公公割黄蒿,一日不死一日还要烧。有时秀颖回去,看见两老背柴担水累得气喘吁吁,不能不帮着干一阵子,甚至一千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午。当秀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暗暗地生着埋怨,她怨父母重男轻女,将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怨两个弟弟不尽孝道,对父母不闻不问。她也埋怨自己为什么就一口答应鞍正这门亲事,要是找了个读书人,起码对孩子的学习不会这么草率,连孩子读到几年级了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一想起孩子,秀颖心里好像梗着块东西,特别是今天中午,苗苗不但没吃饭,还挨了一顿责骂,她难过得再也控制不住,眼角像响过春雷后的天空,一阵一阵掉雨星子。
  房里那台老式自鸣钟响了四下。秀颖挽高裤脚,再次跳下猪圈,她要把剩下的粪土起出来,沥干水分,以便明日找人挑到田里去。就在她刚站到冰凉的粪泥里,一锄粪还没扔出去时,她感觉到有个身影进了门,侧过头细看,竟是哑儿。
  哑儿见秀颖在猪圈烂泥里起粪,先是一愣,转而笑笑,用手指指烂泥,再指指秀颖白皙的腿脚,头摇了一摇。秀颖脸一红,示意哑儿走开。哑儿脱了解放鞋,卷起裤脚,跳下圈里,过来就要抓秀颖手中的锄头。秀颖见哑儿执意要帮忙,也不推辞,将锄头给了他,自己进屋拿出一副粪箕扁担,她是想,哑儿帮着起粪,自己赶紧挑走一些,明儿的活就轻松多了。不想哑儿也跳上来,抢了粪箕,自装自挑,跑得一阵风似的,秀颖看着他的背影,抿嘴一笑。
  苗苗放学的时候,秀颖把粪起得差不多了,哑儿越跑越快,地上的粪也不过二十来担。秀颖住了手中锄头,跳上院子石条,在门外沟边洗了手,进到厨房给苗苗做饭。
  “咯咯,哈!”
  “苗苗,你笑什么?”秀颖前脚刚跨进门,一回头,问了一声。
  “你看你看……”苗苗用手指着哑儿,原来哑儿送去一担粪回来,手里攥着一条大黄鳝。   苗苗最喜欢捉黄鳝了,往年爸爸在家的时候。一到清明,天天晚上跟着爸爸用矿灯到田里去照,有时一晚上能捉到好几斤。
  秀颖让哑儿将这条黄鳝养在水桶里,等到明天再捉到了一起给苗苗烧汤喝。秀颖就问苗苗今天下午语文测验的情况,苗苗说考了第二名,96分。苗苗很有些自豪,秀颖心里也就开朗了。苗苗把划满红勾勾的试卷摆在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摇摆着吊在凳子上的小腿,随着她的晃动,凳子发出均匀的榫臼老化的响声。
  苗苗吃完饭。秀颖让她去叫哑儿来随便吃点,算作晚饭。哑儿用手指指地上的粪,意思是不多了,挑完再吃。秀颖看得真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种好久没有过的感动突然涌上心头。自从嫁到这个村子,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哑儿。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个儿,发亮的前额,浓重的眉毛。除了语言上的障碍,通体透着健康、沉实、稳扎和老练,挑着那么重的水粪。跑起来仍然脚下生风。对于哑儿农活方面的功夫,秀颖早有耳闻。她却有些想不通,长得周正干活利索的这么一个小伙子,仅仅因为他是哑巴。怎么就一直没人愿嫁给他呢?
  3
  
  春雷响了,墨云从西边的山头上往上涌,终于和夜色连成一片。
  秀颖送走娘家那个居民组的来人,心里的云片越涌越大。父亲跌得厉害,看来凶多吉少,不然,娘是不会叫人来告诉她的。
  “苗苗,外公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你在家里看家,晚上怕,我叫哑叔给你看家。”
  “我也要去看外公……”苗苗小声地说。
  “家没人不行。你听话!”
  “那你赶快去把哑叔叫来吧。”苗苗毕竟是懂事的孩子。
  不大一会,哑儿就到了,哑儿打着一把雪亮的矿灯,是可以充电的那种。强烈的灯光在苗苗脸上晃动,苗苗笑着,哑儿也笑。一声一声“昂昂”的语音,听起来像牛犊撤欢试嗓。
  秀颖做了一些必要的关照,就打着那把半明的手电筒出了门。一会儿,哑儿的矿灯也在门前的水田里闪烁,哑儿和苗苗已经抓了好多黄鳝,还有泥鳅。快乐的童音和昂昂的牛嗓子响在春夜的田野上,引得附近孩子开了门来张望。
  外公是在后半夜去医院的,那时苗苗睡得正甜。苗苗被哑儿摇醒时,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苗苗不认识,苗苗从哑儿的手势知道外公去了医院。陌生人告诉苗苗,外公不要紧的,妈妈明天就回来。
  
  4
  
  父亲人院的第三天晚上,秀颖才回来。这两天都是哑儿照应苗苗,秀颖到底放心不下。可是等她回到家里,看到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苗苗的衣服也被洗得清清爽爽。土粪全都挑到了田里,稻种也撒到了秧田,并且盖上了薄膜。秀颖一阵激动,她看到苗苗已经睡了,睡得那么香甜,竟涌起一股歉疚感。做母亲的,还没有一个哑巴光棍把自己的孩子照顾得好。她擦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立在门口。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她知道那是哑儿的声音。
  看来又要下雨了。仍然闷热,仍然阴暗。哑儿高挽着裤腿,赤着脚走进来,有些惊讶,有些欣喜,他做了一个手势,秀颖没看懂,但是她知道,哑儿可能是说苗苗这几天很听话,一切都很好。
  秀颖烧好了水,让哑儿洗澡,然后打算自己好好地洗一洗。这三天来昏头昏脑,别说洗澡,就是洗脸的工夫都没有。好在父亲脱离了危险,两个弟弟也都回来了,她才放下心来。也只有这时,她才感觉到了累,一种实实在在却安安稳稳的累。
  哑儿洗好了澡,换上了鞍正的衣服。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然后拿起自己换下来的脏衣,准备回家。秀颖刚好洗完澡,出得房来,看见哑儿拿着衣服要走,她抢上去,要夺下衣服,却不想哑儿捏得特紧,她只夺得哑儿一声哑语。
  哑儿定定地看着秀颖,看她的脸,看她的眼睛,看她红润而小巧的嘴唇。哑儿身体微微颤动,像微风中的枝条,仿佛发出一阵阵飕飕声。秀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树。一棵在雨中克制着焦渴而未能畅饮的青杨。她仰起脸面,看天,天上灰沉沉,没有一星亮色。她倏地张开两臂,扑倒过去……
  秀颖从来没有觉得春夜是这个样子的。她喘息得厉害,这在哑儿看来,是极为新奇的。哑儿生命中的第一个这样的夜晚,将以无数次的幻影闪耀在他的沉默和躁动中,他听到了雨声。那来自遥远却又十分切近的雨声,将他的鼻息和心跳淹没下去,那都是一些晶莹的雨珠,那些雨珠穿过他的想像和幸福,直达一个春天的节气――谷雨。
  秀颖也听到了这雨声。她听到了稻种萌发的声音,听到了身体里那些叶子和花蕊发散开来的声音,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她从来没有听到的声音。
  
  (责任编辑 芳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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