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和一位神的草原】 一个人的草原

时间:2019-01-21 04:54:07 来源:QQ空间素材网 本文已影响 QQ空间素材网

  面朝湖泊。在湖边沉思是有害的,因为湖边除了湖一无所有。   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边所做的一切,十分可疑,而且现在看来还奇迹般地显现出某种可疑的意义。梭罗的可疑之处,在于他对湖泊的接触是有预谋的。他那么张罗着到湖边去沉思,让人觉得有点儿像做一场演出,去表演沉思,然后回来等待观众的喝采,结果使沉思失真。一个人面朝比自身更辽阔,也更久远的湖面,便很难像人一样去沉思。唯一的可能是放弃、覆没,并且被吸纳。正如面朝天堂,人一沉思上帝就发笑一样,面朝湖泊,人一思考湖泊也会忍俊不禁。除此,我们将所获廖廖。啊,梭罗真的很可疑。
  尽管如此,1984年夏末,我还是深入到海子草原,到达草原深处的苏干湖。我想就像我已经深入到草原一样,一到苏干湖,我就会深入到某些妙秘、隆重的思考之中,有如梭罗。然而没有。我仅仅来得及表示惊愕,惊愕于那么多人(包括我本人曾经)竟然轻信梭罗,相信他在瓦尔登湖边那些难度过大的沉思。我甚至认为那些沉思充其量也就是一只水鸟的浮想罢了。在湖畔,我只看到湖面淼渺,湖水浩荡。大风从湖上吹来了,潮湿又清凉。它们经过我,然后在我身后愈来愈远的某个地方逐渐放慢脚步,最终归于沉寂。你能感到那轰轰烈烈中的寂寞,接着就听见和感到体内因此而缓缓倒塌、溃散。眼前水波阵阵,拍击着湖岸,犹如拍击着内心那残存的堡垒。湖泊面前,它们表现得那么脆弱,易损,不堪一击。而湖水是单调的,始终如一的单调。然而这单调却显示出广阔、大器的景象,十分壮观,特别美。是它自个儿在那里既大又美着,和我的到来毫不相干。它一点都没有因为我来到这儿准备要思考点什么而有所改变。它无视我,像自在的大神一样。相反,我却被一点一点地挤压、缩写,越来越小,好像我本来就不必如我所认为的那么大。好像人(包括梭罗)本来就有被缩写、变小的很大余地。
  我那点实在很不相称的思考的欲望扔下我,开始自行解散了。接着,我发现我的头发,皮肤和呼吸,也都相继弃我而去,径自与湖上之风、之光、之色相迎相拥,一如遇见了心仪已久之人。我不再企图去理解什么,更没有沉思的可能。准确说,我此刻仅仅是一堆混合着白色、空、疲惫、轻、无我的感觉。我本人已经不在。我作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小事实,已被湖泊掩盖、覆没了。所谓坚持是可疑的。最后,只剩下湖。湖向我展示它那柔美的身子――
  更多的人仅仅是沉思的表演者。这种人充斥于我们的思想史和精神史之中,有如梭罗。
  在湖边沉思是有害的。因为人将冒着把表演沉思以及仅有沉思的愿望当作思考本身来看待的危险。我思故我在。而我已不在,谁将来思?思将无家可归,它从哪儿出发,又向哪儿去呢?面朝湖泊即面朝小我、无我,那个被无限缩小的我,覆没沧桑了的我。
  1986年,时隔两年,我第二次去了海子草原,是夏天。我去了湖边,在那儿住了好些日子。1994年,我第三次去了,也是夏天。我在那里徘徊,观望,有些百无聊赖。
  1998年,我又去了。我在那里不逮鱼,不饮马,而是吃马奶酒、喝奶茶,然后深居帐篷,白天做爱,晚上观天。
  此后,我差不多每年都会来此。我三番五次,变幻着方式来到这里,或许是想要追寻,追寻我那不可挽回的消逝的踪迹。它在我心上划过一道深深的沟痕,却在大湖上未留下丝毫痕迹。最后一次到这儿,还是同样季节。我带着自备的简易帐篷,住在离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现在我不能离它太近,但也不能太远,要到恰好适宜于我的睡眠。
  我主要是想通过睡眠来确定自己的存在,当我不能以沉思来确定时。这非常容易,因为一觉醒来,便可知睡着的我,醒来的是另一个我。
  草原,我所说的草原。草原打开它自己,就在我对面。因为我有限,人有限,或大或小的草原,顿时都没有边。
  我曾经和正在倾听那些吟唱草原的歌。它们加剧我内心的酸痛和失望。我从未在其中见到草原。“草原”这个词被它们弄模糊了,更加有名无实了。而真正的草原则在自己的名字背后一泻千里,任意起伏,或荣或枯。
  我必须力排众议才能抵达。今天的草原已在喧哗与骚动:骑手热爱着摩托,马们正在隐退,沦为饰物和玩具;各种满载物欲的机械正在尖叫着开过来,牧人们也开始考虑如何拍卖自己的生活。但在这喧哗与骚动后面,我看见真实的草原又空又大,既不是赞歌式的,也不是挽歌式的。它没有什么欢乐,也谈不上什么愁苦。可以凭借抒情也只是它的一个方面,同时它又是不可凭借的,无所指代。心怀这样的草原,我便不止是一个高尚,而同时是众多高尚。正是基于此我既明白博尔赫斯为何总是要遭遇另一个自己,也在混响的人世清晰地听见那短命的天才诗人海子,他抑郁地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的句子。这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人间,从我们体内唤出更多个自己,像天空的九颗太阳,地上的九片叶子,观音的一千只手。这样的草原,成为今日之我暴烈和柔情、热爱与厌恶的根源。这导致了我在一个特别显著的下午,在我生活的这座污浊的城市里,在一条市气十足的人行道上突然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这也与我那经常阵发性的思念有关。齐腰的深夜里,我是多么怀念我曾横卧其上的这片草原!可如今我只能怀揣着这片草原混迹于市井。我并没有陷入自我造成的对立之中,可我为什么又不能放弃对其他事物的敌意?为什么我总会不假思索地表达我的轻蔑与极度厌恶?就好像是厌恶它本身在成长,日复一日,并且在我对草原经常性的回望里日益茁壮。
  可我总是伺机离开人群,独自回到它身边,有如一头野兽回到它从前的深山。
  我顽固地追寻那昔日的草原,――这草原既在歌谣之中,又在其外。它依然如故,是那么的静止,无时态,又奔腾不息。它刚刚够得着与我对应,――而我又是什么?我回到了这里,作为一棵微贱之草,作为飘浮其上的一粒微尘。可我多么安静,又自在!我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多么伟大与永恒的自我来充实自己,鼓励自己,便可迅速融于其中,或横卧其上。我的手倾向于梦幻的姿势,我的呼吸踏着本性的节拍。而我的心则是倾向于消逝、遗忘的,它已没有边界,只有一些原始的快乐在其中流淌。它更像它自己了:它领着我行进,显得那么轻盈、优雅。对我的心而言,在这里我便不会成为它的包袱。
  我可能已经老了,老到只剩下快乐了。我渴望如此。我对面的草原,它那起伏的样子,那流畅的线构成的清晰的轮廊,那些白云似的帐篷,那些洒在上面的点点滴滴的牛羊,那一匹在远处辽阔中静静盛开的栗马……所有这些似有似无、亦此亦彼的事物,只要我需要,它们就都能重新回过头来,轻而易举地给我以快乐。
  但这不是他们所歌颂或反对的草原,那草原已经被机械和商业过多地打搅,有些变味儿了;也似乎在都市和旅游业的追击下越缩越小了――它甚至也无情可抒了。我要说的是我对面的草原,它能给我以隐秘的感动。我绕开所有的人,怀揣着这份感动走来走去,幸福无比。我没告诉别人这草原在哪里,又是怎样叫我感动的。我只知道只要你在那里一出现,即使它感动过你不知多少回了,也仍然会用老一套叫你来再来一次。这就可以了,事实上我所需不多。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到了那儿,去度我的无量前程。前程量小,只有生死荣枯而已。现在我回来了,我已不懂我那时所说的前程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得不断地回去。草原,对我而言,重要的就是那草原。
  可那也不是你所说的草原。
  长调的天空。一生有多长,长调就有多长。但实际上一生是远远不够的。消耗掉不止是人的一生的,则是两个音。是两个音最终把长调和飘荡在草原上空的其它曲调区别开来:一个是咳音,一个是颤音。
  咳音和颤音展现出长调的天空。
  咳音来自梦中之马,那静立不动的马在嘶鸣。它是咳音的故乡。因此咳音沾有一股浓烈的马的气息。在悠长的曲调中,就有孤立的马在奔腾,在起伏。那马也就是所有的马,踏过天空的马。而颤音则来自心上,这颗心会因为痛苦、欢乐、不幸或喜悦而颤抖,使长调回荡着命运的况味。咳音和颤音由此赋予长调这样两种灵魂:马的灵魂和人的灵魂。在悠扬、起伏的长调中――正如在所有的草原生活中一样――它们不能被分开,它们互为依赖、彼此忠诚,在广阔的草原上一起穿越沧桑,在天空下。
  灵魂――灵魂在我的近期见闻中已显得既浅又薄,薄如羽片――但它仍然要比肉体走得更远,因而也更持久。我可以干脆不再信仰灵魂这东西,但在深远与持久的事物面前,我仍可以保持仰望的姿势。如此我才能在长调的天空望见一些飘扬其间的生命感觉:辽阔,寂寞,忧伤,苍凉……但它们在本质上都是短暂的、易逝的。但在长调里它们却一律得到这样的厚遇:被无限延长,反复吟唱。这使砸向一个人的忧伤在他之后继续流传,并移向另一个人的心上。寂寞也同样。如此它们便获得了永生,以及不朽的命运。那些欢乐与忧伤,痛苦或苍凉,越过人间,比人更为深远和长久。它们在漫长的时光中婉转、连绵,久久不绝。
  然而多少人已经倒下,并且正在和将要倒下。
  多少人的一生,就在长调中起伏,但现在所有人的一生都显得既轻又短。因此我问道:在长调的天空下,痛苦或欢乐,寂寞或忧伤,它们的价值究竟被藏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内心的长调正在响起。它以生死为跨度,以内心为深度,增加了我生命中的某些成份:泪水中的盐,空白中的白,以及疼痛之中的疼。我看见在长调的天空下,一个人在移动,在停顿,明灭不定,最后以寂灭使天空更空。
  阿娜巴尔。海子草原以西,库木塔格沙漠之南。一片大戈壁的边上,一直住着一个地名:阿娜巴尔。
  阿娜巴尔,哈萨克语。阿娜:母亲;巴尔:有。阿娜巴尔:母亲所在的地方。在一首题为《阿娜巴尔》的小诗中,我这样写道:
  母亲!我正在暗下去
  朝你所在的方向
  我正一夜胜似一夜地暗下去
  很多年前,在初涉游牧世界时,我看见我内心的光线还十分明亮。但在我听到“阿娜巴尔”这个名字之后,它在我内心投下了一丝抹不去的暗影,并孵化出一层黯然、混沌的悲伤。我还清楚记得当初住在我心中的那位光明之神,它神彩奕奕,朝气可感,端坐在那里,使我在某些面朝未来的时刻,总能容光焕发、通体闪亮。可是有一天,我听一个牧人说到一个地方:阿娜巴尔。那牧人通体呈现出梦幻的颜色,可已被一层忧伤逐渐覆盖。“阿娜巴尔”,一个奇异的让人忧伤的名字。后来,我时常听到有人从阿娜巴尔来,又有人朝阿娜巴尔去了。
  这情形早在我来此之前就已经存在。
  从我确切知道“阿娜巴尔”意指的那天起,我心中那位光明之神便无缘无故离我而去。它遗弃了我。接踵而至的是一位具有浓烈宿命意味的牧人。这人步态蹒跚,神情悲伤。他从我内心十分遥远的边疆走来,一路上沉默寡言,沉重的足音好像是苦难的两脚在对沧桑之路诉说。他正朝阿娜巴尔方向走去。
  阿娜巴尔。我听见在深夜草原自己叹息般的自语。从此,我感到自己随时就要动身走了,到阿娜巴尔去。一个正要去那里的牧人说:那地方很美,有一座宫殿似的大山,有一片美丽丰腴的牧场,还有一条清澈欢畅的河。一个从那儿来的牧人说:那儿什么也没有。那座山是灰秃秃的山,那片牧场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牧草,那条河细小而可怜。但我得回去。我向一个牧羊人打听,他说去那儿要走好几天的路程;我问一个牧马的人,他说去那儿需要一辈子时间。
  我认为我内心从此就带上了那种我所说的悲伤、混沌与黯然的顽固的色调。对我来说,阿娜巴尔已不再是一个什么地名,而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情,一件我渴望去做、完全可以去做、并且早已准备好要做,但却始终没有去做的事情。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却奇迹般地没有出发,一直没有。它已在不知觉中沦为一个发自我自身的荒诞主义的绝妙脚本。而我竟始终都宽囿了自己的荒诞。十多年来,我是这一荒诞主义的唯一的知情者和见证人,它使我蚌病成珠,得渡那漫长而伤感的草原时光。
  但无论怎么说,我仍然听得见内心的呼喊:到阿娜巴尔去。我想去那地方,已经想了多少个秋天了,现在还在想。秋天已快到尽头了,我不愿意冬天还想这件事。据悉去那儿要比去天堂的路程略近一些。不少人都已经一帆风顺地到达天堂,而我为何迟迟不能出发,到达阿娜巴尔呢?
  我早已准备好了,并且在这种准备中一日胜似一日地暗下去。
  一朵花。盛夏草原。在一处低洼地上,一只马蹄踏陷的小坑边,我见到了这只可能的花朵。就一只。在我见到它时它还是花朵。细细的茎杆有两根指头那么高。有三四片似是而非的叶子。似是而非,因为在我离开之后它们将渐渐成为别的事物。一只狂暴的马蹄般的日子差点儿就踏在它身上,这是它的命运的一个显著的见证。
  它的花瓣呈现壳状。或许它的前世就是一只贝壶。花瓣的边缘是朝内翻卷的,好像出于某个非常特殊的想法,它绝不朝外展开。绝不。好像朝外展开对它意味着某种不幸或灾难。
  它具有不可思议的亮丽的色彩:雪青色,是那么的夺目!一经和你的两眼相遇,便迅速占领你的视觉,直抵心上,并深深地扎下根来,永远不会在时空转换中褪色,凋谢,消逝无踪。但它实际上特别朴素,又显得孤立,只和大自然保持着某种极其神秘的、不可割舍的联系。因为我的缘故,我比大地与其它植物间的那种关系要深奥得多,也隐秘得多,也更加耐人寻味。
  这是一朵我一生只会遇见一次的花。我不会再在任何地方再见到它。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离开那草原已经和我在草原的时间差不多一样久了。在一些特别突出的漫长的夜晚,在除了黑还是黑的那些孤独的时辰,曾是那么热烈奔放的众多人与事都离我而去,隐去了各自的音容。可这朵花,它却会在我漆黑的头颅内骤然亮起,犹如一只静静燃烧的灯盏。它将我照亮,点燃,使我也成为一盏灯,另一盏灯,亮在黑夜心上。那辽阔无边的黑夜,也因此闪耀着一朵花的亮丽色彩。
  黑夜是我。
  我是一朵花。
  一朵花是黑夜,或别的黑暗事物,永远盛开在我心上。
  如同黑夜盛开在黑夜心上,那或者也可以是一个我一生只遇见过一次,便久久住在我心里的人。这人使我如花朵,如黑夜,如许许多偶然的、不真实的事物。而这朵花,它的命运在我离开之后也是如此。
  海子草原。这是我所提到的所有草原――出于审慎考虑我在我所提到的所有“草原”前面从未添加任何名词性定语或形容词――的母亲和摇篮。对我而言,所有的草原都从这里出发,到达它们被偶然或必然的命运所引入的时间、地点,它们的彼岸。因此它没有止境,是不能被修饰和限定的。它也绝不会为草原的各种当代命运所动,――因此在更多时候它不再是海子草原。它可以成为任何一片愿意成为的草原,它对此将一筹莫展。但它并不因此而难过,因为它已经比任何一片草原更幸运地超越了自身,成为可以成为和愿意成为的任何一片草原,无论它是丰饶的,还是贫瘠的。一个人,一个种族,一部历史,甚至一种观念……往往很难获得如此殊荣,它们总是不可避免地深陷于自身形成的牢狱之中,虽然通常它们并不觉察到这一点。
  海子草原呈现了一种母性的开放。它深具大地根性(它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吐纳和吸附一切。那是旺盛生命力的体现。大地供养一切,一切在衰亡之际又迫不及待地投奔、回到大地。这使大地在开敞之中永不减损。海子草原亦然。它可以无限繁衍和增殖,使我在一生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以它那博大身躯上一棵脆弱之草的名义。我将因此而获得永恒,或者速朽的命运。
  同样,它也是一匹马,一片云朵,一束光……甚至一柄刀,就照在我上面。
  空空荡荡的神。此神的故乡不是人类的村庄。那里没有帐篷上升起的炊烟,也无人放牧短暂的牛羊。
  它来自对人的放弃和荒凉的草原风光。
  在我的草原上,只有时间、地点,和一律平等的事物,但没有人物。我反复地提到了“我”,但显然“我”不是其中的人物。我的地位不会比一草一木更高,况且我已提及一草一木在我之后可以是任何事物。同样,我在一草一木之后也可以是任何事物。因此,在我的草原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草原它自己。多少事物(包括我在内)已经飞走、正在飞走、将要飞走,而草原它仍然还呆在老地方,让人从所有疾促的事物中将它一眼认出。它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今天,我所熟悉的草原已变了模样。它不能也不愿再去固守自己的纯性,它业已开始自我拍卖了。但在众多自我拍卖者之中,它无疑是迟到的一位,因此注定它会所获甚少,入不敷出,因此它将是最悲壮的英雄:草原。
  但我所说的是我的草原。因为住在我的心上,它不会再被别的事物所侵扰。当我离开它,在某些时刻,我发现与人交谈就远不如与一朵花、一棵草或一块石头的交谈那么直达心上。此时我反对,并放弃别的。请勿打扰,我正在茫茫宇宙里与一粒美丽的尘埃谈话。谢谢。如此幽隐,是因为在我快乐的童蒙时代,人,越来越多的人的到来,打断了我与那些美丽事物的交谈,让我置身于数不胜数、徒劳无益的谈话之中。现在我已从那里脱逃出来,暂时摆脱了众人,返回童年和无人的草原。我继续我在很久以前中断了的那些交谈。穿过众说纷纭的世相,我来到一块空地上。
  此刻,我正坐在人世的斜对面。我先检阅我那日日可见的草原生活――
  一碗奶茶摆在多少人生命的秋天。没有更多的奶茶,只有一碗。所有的奶茶都是同一碗奶茶,它穿过时光,在历代游牧生活的下巴底下摇晃。甚至无人放牧,因为早晨饮了奶茶出牧的孩子,黄昏牧归时已是垂垂暮年的老者,在第二个黎明来到之前,在子夜的三声鸟啼和一阵亮雨中我已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已成为逝者。同样,帐篷也在一顶一顶流走,像一朵一朵的白云,而白云家中有人在伤心。这也包括帐篷下面,所有那些被闪烁不定的羊油灯焰和闷不作声的牛粪火熏呛得迟缓不已的生活,那些白昼与夜晚。我骑过的白马,骨骼已奔驰在各处。我在马背上经历一座牧场,看见一只伸进奶桶的少女之手,当它再度抽出时已形同枯柴。我记得我在梦中哭过。那情景仿佛我在检阅所有生活时却空无所见一般伤感。难道内心深处,已到必须反对和放弃的时刻?
  从早晨的露水,到黄昏的干草时分。在游牧生活的背后,是巨大通红的夕阳,和夕阳下的牧草一浪接着一浪。这是荒凉的草原风光。它空空荡荡,照见我脸上的两道觉悟,和三尺深的忧伤。
  空处涌来风的声音。是风,而不是别的,一阵紧似一阵,拍打着我心上那深草的波浪。它带来大地的喘息:这正是我内心的喘息。它送来草的言辞:你有着和我相同的内心和颜色。“和我一样,你正在一天天暗下去,”我说。它们的音响如此壮观,以致使我那点作为人的忧伤显得微不足道,形同痰迹。我倾听,再倾听;我说话,再说话。而它们则这样将我四面围困,如同围住一团可能的火,或一段枯木。“我必须放下这段枯木”,我听见自己的言辞。如此我将多么空啊!又多么深广。我秉承荒凉大地的命运,让草木们纷纷住进我的身体。它们在我身上多么欢畅和葱郁!我已经可以用自己来喂养未来之马了,也可以任意住进任何一只食草畜牲的身体中去。生活,啊那浩如烟海的生活,已无须再费神来饲养我了,――我告诉草们。
  我们最终是平等的。我们谁也不要瞧不起谁。我们本是一母所生,她就住在人间生活的后院里。它是一位空空荡荡的神。人间生活的后院仍然空着。空虚中,一切又渐渐显现出自己的身影。诞生了,成长了,死亡了。又空了,又诞生……如此反复,循环不已,这是一位名叫空空荡荡的神的杰作,轻率而又放荡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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