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尘土，雕刻的灰 梦见啊自己扫灰和尘土

　　这些轻薄的纸，一碰就会化掉的灰，暖黄、柔韧、寂寥地一张贴着一张，这些来自天国的信笺，须轻轻翻检，屏息审视，仍担心会飘飞…… 　　墨迹洇开了，渗破了纸张，纸面溢出了血。磨损的边沿，散淡的若有若无。轻轻翻看韦尔乔原作，已是几年前一个阴雨的午后。不久，我的朋友说要去探望尔乔，说尔乔已时日不多。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我收到了一条静悄悄的信息“乔走了”。
　　――这么快。
　　又开始读尔乔的画，却有了不一样的情志。
　　那些穿中式大褂的男人，捅着袖，立于寂静的空天，旷久地等待。那些孤独顺从的男人，透着无助和绝望，但已归于宁静。人是越来越小，天空越压越低，尔乔吹了吹手心里落下的尘土，那些记忆的尘土，雕刻的灰，哗哗落下的黑白时间，它们停在某个瞬间，或许他也不知道，那些降落深藏的谶语。
　　一只蝌蚪，惊心动魄地划过一双眼睛，画面上的眼睛也惊异了，尔乔禅意地释放着东方哲学的痛楚与唯美，这个没受过任何专业绘画训练的心脏内科医生，在值班室里，一个人，穿过离死亡最近的漫漫长夜，他应该干什么呢？
　　他把病例纸翻了过来，用开处方的蘸笔，在印着小小肺叶的处方单的背面，信手作画。
　　我的童年，曾用处方单当过练习本。我的四则混合运算题都是在处方单的背面练就的。我的数学一直很不错，我深深痴迷于迷宫般的数字游戏，对几何图形的立体想象也乐此不疲。那些肺叶顶在每一个数字和线条背后，每一步运算都不得不严谨缜密。那时，我的铅笔刀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锈钢刀柄，稔熟飞快地更换刀片，削尖一大把HB铅笔，开始一遍一遍地做题。初中时，数学曾考了全班第一，当了三年班长。
　　尔乔先生在我如此熟悉的纸上作画，那些英文和拉丁文都是他精通的，他把它们随手签在一边，像某些手术的缝合针脚，抖抖的，有些疼。
　　我在玻璃天窗看过父亲做手术，父亲经常在夜里上手术台，一站就是八小时。父亲左手一伸，啪！止血钳，再一伸，啪！镊子。父亲飞快流畅地操作着，动作果断利落。
　　放暑假时，趁大人不在家，常常翻看父亲的《外科学》和《烧伤整形外科图例图解》，很多手术案例和术前术后比照图片，一台手术的操作过程和意外情况紧急处理办法我都牢记着，缝合刀口的针法我也在枕巾上练习过。父亲发现以后，严禁我再看那些书，给书柜上了锁，他沉下脸：那些血乎乎的东西，女孩子看了，不好！
　　医生的惊恐，在那个时候，我是不能懂得的。
　　尔乔常常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夜，开始凝滞。疼痛、幽暗、来苏水、愈发微弱的呼吸……黑暗中弥漫着通灵的气息，这个时刻，扑捉瞬息的惶恐、冷峻和绝望……尔乔穿行于重返人间或撒手人寰的虚实之间，他的笔下一点一点的生出了莲花。
　　90年代初，我读第一版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决定不再碰此书。后来，此书连续再版，尔乔也为一本再版配过插图。他是怎样忍受着刀割般痛楚的文字，为一个孩子早夭的全过程配画的呢？
　　《梦游手记》――一个医生的画与话，那些梦魇般的阴暗与压抑、死亡与重生、禅宗的影子以及温馨的怀旧与感伤，是尔乔支离破碎的感受。一个医生看待生命，充满了趣味和忧伤――我们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孤独，我们却浑然无察！
　　这时候，想起当年父亲对我的做法，开始理解和明晰了。
　　2007年6月30日，尔乔个人画展在北京798XYZ展厅开展。重病的尔乔却已然不能到场了。一个没有主人的会展，人潮涌动，《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低低迂回，有人开始啜泣，我在静默，一些释然，一些怅惘―― 一个生命已达到了如此的尊严，其实是值得骄傲的！
　　……
　　夏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万物轮回，春暖花开。乔走了，倏然觉得，有一种灵魂我们都还不懂，有一种爱和死我们都还陌生……